享誉天下的白莲先生依然在捧书浏览,如果有旁人,这个读书人几乎把脑袋都埋入了书籍,场面有些滑稽。
赵凝神当年在春神湖一战,请下龙虎山祖师却仍然被打破金身,但赵凝神跌境之后,竟是毅然决然闭生死关,修行那与武当大黄庭齐名的玉皇楼道法,终于破而后立重新凝聚命格,在龙池的那株紫金莲结出一朵本命花苞,假以时日,只要赵凝神悉心孕养,未必不能像爷爷赵希夷和父亲赵丹霞那样证道飞升,甚至有望品第更高,完成乘龙而升的壮举。所以说这次自毁本命紫金莲,牵引那万里一剑来破去徐凤年的气数,赵凝神就是在玉石俱焚。若非如此,以祁嘉节的剑道实力,不足以御剑从东越剑池一气呵成至西北武当山。
赵凝神身形摇晃,虚弱不堪,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一路行来,不断告诉自己这般行事,是为中原道统气脉,是为离阳一国苍生,最少也是为我龙虎山天师府一家一姓的千年传承,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己之私,想要了解那春神湖战败的心魔。”
白煜不知何时握着书籍走到年轻道士身边,轻声道:“凡夫俗子欺人,真人欺天地,难也不难,唯独这自欺一事,从来都是说容易,轻而易举,说难则难如登天。”
他弯腰伸手搭在年轻道士的肩膀上,柔声道:“凝神,也莫要自责了,这一关既然被你跨了过去,就更应该珍惜。至于我白煜,这辈子都过不去喽,我不想学那轩辕敬城,画地为牢,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座徽山。以后你我师兄二人,你在山上修清净,我在山下做了位极人臣的张巨鹿也好,做了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荀平也罢,都无所谓了。”
这个被离阳先帝亲口御赐白莲先生的天师府外姓人,使劲眯起眼望向远方,“我眼睛不好,可惜看不到那一剑是怎样的恢弘了。”
赵凝神举目远眺,苦涩道:“那就当我替先生看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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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芦湖西端的青骡渡,在楼船林立的青州水师严密护送下,十万南疆精军开始有条不紊渡江,这无疑是一项浩大工程,但是名义上暂时由靖安王赵珣统辖的青州水师,兢兢业业,赢得了南疆大将吴重轩在内一班武将的认可,对给说成绣花枕头的青州水师那种糟糕印象大为改观。只不过协助南疆大军渡江的年轻藩王与那吴大将军并无太多交集,仅是为南疆将领接风洗尘的晚宴上有过碰面,不过那一夜,襄樊城乃至于整个青州只要是喊得出花名的勾栏女子,几乎全都给邀请到青州水师的楼船上了。靖安王赵珣在青州文坛也有了个胭脂王爷的雅致说法。
在那艘悄然撤去所有青州水师士卒的楼船上,一男一女站在船舱门口,看着那个盘膝而坐多时的中年书生,先前还看着他莫名其妙摆下一口白碗,再投下一颗石子。年轻男子锦袍玉带,风流倜傥,而那体态婀娜的动人女子也在登船后摘去了帏帽,露出一张能让旧青党权贵瞠目结舌的容颜,女子与那陪着老藩王共赴黄泉的王妃裴南苇,足有八分形似七分神似!
女子皱眉道:“王爷,刚才那抹光亮是……剑气不成?”
靖安王赵珣无奈道:“问我?唉,就我那点三脚猫功夫。”
她没有故作成熟女人的娇媚或是小女子的娇羞作态,甚至连个笑脸都欠奉,她只是嘴角微微翘起。
赵珣不论看过了多少次这般冷冷清清的神色,仍会怦然心动。这位在离阳王朝冉冉升起的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两两无言。
一名白袍男子从船舱中走出,跟两人擦肩而过,走到两鬓斑白的儒生附近,低头瞥了一眼。
只见白碗之中,有一条细微白线疾速划破水面。
中年儒士随手一挥,水碗消失不见,缓缓起身,跟白袍男子走到栏杆附近,环顾四周,感慨道:“八百里春神湖,除去广陵江大江,更有四条河水同注其中,好一个‘日月若出没其中’,是何等壮阔无垠,便是一辈子住在湖畔的村野乡民,也想不到这春神湖其实在日渐枯萎,如同迟暮老人,倒是我们脚下这白芦湖,像那少年渐变壮年的光景,会越来越烟波浩瀚,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第一大湖。黄龙士曾经有言,世间气数有定数,却运转不停,田是主人水是客,不留就不得。”
身穿素雅白袍的英伟男子不置可否。
儒士笑道:“为了这离阳北凉双方此消彼长的气数一事,所以祁嘉节不得不放弃毕生志向,舍弃长铗,去东越剑池求剑,在刀甲齐练华大闹太安城钦天监后,离阳不得不将硕果仅存的北方扶龙派练气士,全部聚集在剑池,以性命作为代价,向那座剑炉灌注精血神韵。这么大动静,不过是奢望打碎那人新到手的气数而已,想一想离阳赵室也确实憋屈,数千士子赴凉,江湖草莽不断涌入,继而举办莲花峰辩论,连淮南江南两道名士也都蜂拥而去了,这可是天下归心的架势,眼瞧着北凉如此不按规矩行事了,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位,却是实在拿不出太好的办法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谢观应火上浇油一把,祁嘉节等人不可能得逞的。”
位列陆地朝仙图榜首的谢观应,以及比那奉召平叛的一万蜀兵更早离开辖境的异姓王陈芝豹!
谢观应没有转身去看那个跟徐凤年一样成功世袭罔替爵位的靖安王,轻声笑道:“没了陆诩辅佐,反而混得风生水起了。”
谢观应打趣道:“王爷,也稍稍给人家一点好脸色,他可是对你仰慕得很,再说了以后我们还要倚重这位‘一旬帝王’。没有他的话,事情会棘手很多。”
陈芝豹望向西北,那抹璀璨白虹气势越来越雄壮。
以至于连这位超凡入圣的蜀王都下意识眯起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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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观应察觉端倪投石入碗之前,白芦湖东端的一大片芦苇荡中,一叶扁舟停留原地随波起伏,舟头船板上有一袭鲜艳猩红的袍子飞快旋转,如牡丹绚烂绽放。
这袭红袍猛然停止,那张欢喜相的面孔朝天空望去。
就在她要掠向高空的瞬间,躺在舟上闭目养神的女子淡然道:“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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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京城中,从白芦湖上赶回朝堂主持军政大事的曹长卿,来到大殿外视野开阔的白玉广场上,大官子的视线随着那抹剑光从东缓缓往西,叹息道:“衍圣公,这一剑,原本应该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
曹长卿朗声道:“徐凤年!就请你替李淳罡、替王仙芝、替剑九黄,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庙堂中人知道,何谓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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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道士沿着广陵江一路东行,在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襄樊城轮廓的时候,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停下脚步。
浑身灵气流淌的小道士好奇问道:“师父,怎么不走了?”
那个身穿龙虎山道袍却跟武当道士混在一起的负剑男子,皱眉道:“这一剑,是由东越剑池那边往你们武当山去的。”
陪着那尾鲤鱼“走江化蛟,入海为龙”的当代武当掌教李玉斧,轻轻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但是眉宇间隐约有一股罕见的怒意。
自己寻上门来找到武当师徒二人的龙虎山道士齐仙侠,赞叹道:“这一剑无鞘,天地即是剑衣!贫道若是此生能够正面迎战这一剑,虽死无憾!”
小道士余福轻声道:“生生死死,是多大的事啊,咱们别轻易说死就死。”
齐仙侠哑然失,转头凝视这个小道士,会心笑道:“你很像一个人。胆子小的时候,连女子都不如。胆子大的时候……”
齐仙侠没有说出口那半句话。
胆子大的时候……
连天上仙人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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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剑阁进入西蜀道境内骑驴中年人,突然恼火道:“离阳啊离阳,这剑,哪能这么耍!这不是逼我邓太阿去北凉边关走一遭吗?!”
牵驴背箱的少年哭丧着脸道:“师父,咱们能别意气用事吗?好不容易刚从那边来到这西蜀道,我小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结果啥风景也没瞧见,就要去那北凉塞外?”
从来都不搀和离阳庙堂的桃花剑神揉了揉下巴,“这事儿离阳做得太过,已经不是背后捅刀子那么简单了,是跑人家的家里当着面挖房子墙根。用前两天咱们跟人听来的那句话说,就是叔叔可忍,婶婶……”
少年赶紧截下话头,“婶婶也可以忍!”
邓太阿弯腰摸着老伙伴驴子的背脊,想了半天,说道:“不急,师父先带你看看西蜀风光,有一种直觉,以后这天下哪里都不安生,就这儿会太平些,你小子要是能够在这里找到媳妇,那是最好不过,到时候师父无牵无挂,就能一个人离开西蜀道了。”
少年憨憨笑道:“这多不像话。”
邓太阿白眼道:“你就偷着乐吧!”
少年突然愤愤然说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啥,但我要是北凉王,堂堂大宗师,早就杀到太安城揍那个离阳皇帝了。”
邓太阿感慨道:“所以徐凤年是北凉王,你只能是我邓太阿没出息的徒弟啊。”
少年恼羞成怒道:“我可真在西蜀道找媳妇,到时候就不管你了。”
邓太阿转头看了眼北方,“那你赶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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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流州和北莽姑塞州的交界边境,正在与柳珪在内一帮武将议事的拓拔菩萨,突然大步走出军帐,这位北院大王脸上神情复杂。
早知如此,你徐凤年当时会不会留在虎头城与我再战一场?
如此死了,以后史书终归是说你一位堂堂正正战死于边关的西北藩王,而不是如今的无故身亡,导致中原门户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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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钦天监,没有了那些练气士,如今的钦天监实在太冷清了。
一位身穿正黄龙袍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穿监正官服的少年并肩而行。
皇帝尽量语气平静问道:“小书柜,有几成把握?”
阳光下,少年伸出手掌遮在额头间,望向天空,微笑道:“别的不知道,反正某人是天理难容。”
年轻皇帝也笑了,“老子明明是个枭雄,儿子却要当英雄,真是好笑。”
少年突然忧心忡忡,“皇帝哥哥,你就不怕他彻底倒向北莽?”
皇帝反问道:“他爹徐骁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用二十年打下中原,再用二十年抵挡北莽铁蹄,你觉得他敢投靠北莽吗?敢让他爹整整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吗?”
少年哦了一声。
皇帝开怀至极,笑眯眯道:“是吧,不做忠臣只当孝子的徐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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