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璋终于被捧着,或是架着,到了咸阳门之上,接受着『川蜀百姓』欢呼的时候,另外一个相比较特别的声音则是在成都南面响起。
从成都车官城当中,走出了一队骑兵。
在后世之中,很多人都因为一句『花重锦官城』而知道了有一个地方叫做『锦官城』,或许还知道因为是川蜀的锦缎著名,所以在成都特别有一个初期级别的纺织工业基地,就是『锦官城』,但是一般人并不清楚,其实在『锦官城』边上,还有一个『车官城』。
锦官城在『益州南,笮桥东,流水南岸,号锦里。』
而车官城在锦官城的斜对面。
西汉初年,汉武帝听取唐蒙、司马相如建议,通好『西南夷』。在此基础上,以成都为中心,先后在西南设犍为、益州、牂柯、越嵩、沈黎、武都诸郡。为了满足商贾、百姓往来易货需求,汉政府在成都设立车官城,专门从事车辆制作,以此来缓解西南的交通压力。
车官城当中,有车,自然也就有马,并且还有人。
杂沓沉重的马蹄声,不紧不慢的敲击在成都市桥上的石板街道上。
马蹄上都打着精制的蹄铁,与石板相击,溅出点点星火。
骑兵虽说不足百,但是气势确实磅礴。全是高头大马,一匹匹身阔腿长,肌肉俊美,如同缎子一般的随着行进在阳光之下闪耀着活力的光华。
战马之上,便是全身备甲的骑兵,每一名的骑兵,都是肩宽背阔,改进版的筒袖铠上面的甲片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眼生疼。筒袖铠背后的三角三色认旗,立在风中飘荡。
骑兵沉默向前,战马喷吐着响鼻,白烟腾腾。
狐笃策马走在最前面,手微微摸了摸胸前甲片之中夹着的那封号令。
严格来说,一纸号令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效用。
就像是钞票,只有在承认其效用的前提之下,钞票才有价值,否则钞票上即便是有再多的零,都是废纸一张。
也比如像是李邈加上刘璋。
愿意承认了其价值,才算是有效用,否则……
狐笃坚决拥护骠骑将军斐潜。
这是正面上的理由,而私底下的原因么……
狐笃是阆中人。
所以他非常坚决的站在了徐庶董和这一侧。
李邈为广汉李氏谋取利益,同样的,狐笃也要保护自己的阆中家族不被侵害。
李邈否决徐庶救援巴西,几近于等同放弃阆中的消息,让狐笃无法接受,也无法认同。
什么叫做稍等几日,賨人氐人便是自退?
这就像是看着盗版的小说,还表示这是对作者好一样。
因为李氏产业都在广汉,而广汉并没有收到侵袭,所以巴中巴西的损失,阆中的苦难,在李氏眼中就没有什么大不了是么?
莫非巴西的人不是人,阆中的损失不算是损失?
连带着,狐笃也对附和李邈的这些川蜀子弟不满。
至于李邈所表示的那些什么好处,什么若是投靠他就会获得什么利益,狐笃嗤之以鼻。真把人当做朝三暮四的猴耍?那边损失了,这边补上,那不就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还可能比原来还要更少!
若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亦或是没什么好办法,狐笃说不得最终可能还是会忍了,但是现在么,在有人联系上了他之后……
狐笃几乎就是立刻同意配合,并且主动的投身到了计划当中,利用自己在车官城的官职身份,不仅是给一些人作掩护,传递消息,甚至今天也亲自参与到其中来!
雄起!
干翻他!
李邈所谓的那些东西,原本就来得不正,扶持一个刘璋出来,就可以认为是新气象,新成都了?
想得美!
马蹄声声当中,近百的骑兵进了少城,过了市桥门之后就一点弯都没有的直直往大城的石牛门而去。
和计划当中的一样,不管是市桥门还是石牛门,一点都没有阻拦,值守的军校只是和在队列之前的狐笃打了一个照面,似乎是确认了一下人员,便是二话不说的放行了!
狐笃微微仰着头,脸上露出点笑容,眼中却在凝聚着杀意。
越往前,人声便是越发的嘈杂。
越往前,狐笃的笑容便是越灿烂,眼神却越发的冰寒……
转过街口,入眼之处便是一片人山人海,人头涌动的场景。
咸阳门上华盖旗幡微微飘荡,宽袍大袖的锦缎在阳光之下闪耀,顶着进贤冠下的脑门似乎也泛着油光……
然后狐笃笑着,眼见着这些家伙的笑容,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的垮塌下来,随后变成了惊骇。
咸阳门下左近的那些喧嚣呼喊之声,顿时戛然而止,空气就像是在这一刻突然凝固起来了一样。
咸阳城门之上,李邈的脸皮不由得抖了抖,即便是在平时里面自诩为智谋百出,当下也是思维有些卡顿起来,就像是生锈了一样,转不动了,脑袋当中被一个念头塞得满满的,『这些家伙哪里来的?!』
狐笃站在最前面,后面的骑兵已然将刀枪都抬了起来,宛如一声令下便是可以直接杀向前方,吓得在咸阳门下的所谓『川蜀百姓』哗然声中如退潮一样往两边就闪……
真正的那些每天都需要做工,有做一天的工,便是得一天的钱,然后才有一天的饭食的底层百姓,会有那么多的闲工夫来参加刘璋的所谓『即位典礼』么?
所以这些『川蜀百姓』究竟是谁,也就非常清楚了。
站在前面的人,情不自禁的就朝后退,将后面的人也带着摇摇晃晃起来,纷纷掉头就跑,十几息之后,就看见咸阳门下空出了偌大一块地来,而在地面的石板之上,都是一些被踩掉的鞋子,跌落的帽子,甚至还有些不知道谁被扯破的衣裳……
『骠骑骑兵!』
『这是骠骑铁骑!』
之前骠骑将军斐潜居于川蜀之时,自然有其下的骑兵在成都左近,这些『川蜀百姓』对于这样一套装束的骑兵也不会陌生。随着斐潜返回了关中,带走了大部分的骑兵,加上成都川蜀之地,虽然说是平地,但是沟壑河流也是很多,骑兵不见得比步卒更好用,因此也就没有特意发展骑兵,而是重点倾向于了山地步卒,骠骑铁骑的印象似乎随着时间在川蜀子弟脑海里面渐渐的淡去……
可是现在,随着狐笃等人再一次站在这些子弟面前,这些川蜀子弟脑海当中的记忆又重新恢复了,同样随着这些骑兵的印象而恢复的记忆一同恢复的,还有当年被斐潜所支配的那种畏惧!
那种全方位被碾压所产生出来的畏惧!
如果说大汉到了末期之后,各地武备废弛导致军事力量下降,那么川蜀之地同样也不例外,而且还比其他的州郡还要废得更彻底,更夸张!
冀州好歹有大戟士,先登死士,幽州有白马义从,后来还组建了虎豹骑,青州有青州兵,徐州有丹阳兵,这些都是老早就算是打出了些名号了的,但是在川蜀比较出名的精兵,都是刘备入川之后才组建出来的,早期真的就是什么名头都没有……
因此当斐潜入川之后,所展示出的军事力量,包括重甲兵卒,铁甲骑兵等等在内的军事力量,才会如此的震人心魄,给川蜀子弟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近百骑兵数量并不多,但是因为骑兵本身占据的格子就大,当在长街上摆开之后,那些在阳光之下闪耀的铁甲,冰寒的锋刃,还有那些高大雄骏的战马,马背上骑兵在狰狞的面罩之后吐出的白烟,以及沉默着一言不发,却依旧带着一股血腥的煞气扑面而来!
咸阳门上下,一时之间,只是听到了战马不耐烦的在石板上敲着铁蹄发出的铿锵声,就像是一声声的砸在了这些『川蜀百姓』的心间。
不用多说一句话,也不用多做出一个什么姿态,这些前来观礼的川蜀子弟也好,站在咸阳门上的大小官吏也罢,心中有一个念头不由自主的升腾了起来,骠骑依旧是骠骑!兵锋之下,骠骑之兵依旧无人可以阻挡!
就是这样的一只军队,击破了阴山的匈奴鲜卑,扫荡了漠北的万骑胡兵,收复了大汉几十年来失去的土地,重新开拓了西域和雪区,震慑了山东诸郡,迫使得天子都不得不承认,分出了一个西京尚书台!
这就是天下至强之军!
即便是不足百人,可是打出旗号来的时候,依旧让这些川蜀之家大户子弟不由得心悸胆寒!
能跟着刘璋李邈而来,到了咸阳门之处的这些川蜀子弟,基本上来说都是想要捞好处捡便宜的,从未想过要真的和骠骑兵马对抗,眼前虽然只有近百骑,可是又有谁能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骠骑潜藏兵马?
顿时很多人就立刻以行动来标明,这事情就是刘璋和李邈搞的,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来打酱油的……
『这……』李邈就觉得自己嗓子里面就像是堵着许多的砂石,早些时候那些流畅且激昂的字眼,似乎每一个都被湮没在了这些砂石之下,根本就冒不出来,最后努力半天只是蹦出了几个来,『这……这不可能!』
李邈傻了。
广汉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徐庶的消息!
那就说明徐庶当下应该还是被困在梓潼以北,金牛道中!
肯定就是这样!
这只是徐庶安排在成都之中,不,或许只是逃走的董和安排的……
就在李邈心念突转之中,刘璋略微显得有些迟钝,但是也更加激烈的反应出现了,他几乎是近乎于崩溃的大叫了起来,『这不关我事!我是无辜的!我……』
还没等刘璋叫到第三句,原本站在后面的雷铜上前,一把就将刘璋给按住了,并且还捂住了刘璋的嘴,使得刘璋的话最终只能是吞回了肚子里。
李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看了雷铜一眼,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没想到这个雷铜在这样的时刻依旧能够这么思路清晰,行动敏捷,当初倒是小觑了他。在这样的时刻,若是被刘璋继续喊下去,便是与两军对阵的时候,自己这一方统帅忽然说要投降竖起白旗来一样,说不得局面立刻就崩!
不过百骑而已……
不过,而已!
李邈咬着牙,自己给自己打气,一边示意兵卒要上前战备,一边朝着咸阳门下的狐笃等人大喊拖延时间,『汝乃何人?来此何事?汝欲行不轨,逆抗天命乎?!』
反正不管怎样,先扣一个帽子再说!
无数的目光注视当中,狐笃从怀里掏出了哪一份号令,朗声而道:
『今有广汉李氏,巧言妄语,行为僭越,此乃不信也!』
『心志内懵,威仪外缺,此乃不义也!』
『宠愚纳侮,毁德殆业,此乃不智也!』
『锱铢图尽,贪取污窃,此乃不礼也!』
『身为人臣,行举贼恶,此乃不忠也!』
『轻起战乱,流民于野,此乃不仁也!』
『此等不信,不义,不智,不礼,不忠,不仁之辈,乃大不赦!』
『特奉骠骑令,立诛之!』狐笃声音宛如如雷霆一般,在咸阳门上下滚滚而过,震的人群几乎都是难以站稳,人人面露骇色。
这些人害怕,并不是这些人都惧怕狐笃,而是狐笃在最后是喊出了『奉骠骑令』,而不是什么『使君令』,亦或是『成都令』!
这些人突然意识到,如果狐笃这一份号令是真的,那么从一开始到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骠骑挖好的坑!
咸阳门上的李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就觉得腹部之内一阵阵的绞痛,额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双手也不禁颤抖起来。这种因为紧张和激动导致的腹内绞痛,这仅仅是在李邈年轻第一次上大场面的时候,才出现过的身体反应,没想到今天又是汹涌来袭,而且还更加的剧烈,甚至疼的让李邈几乎要晕厥过去!
『胡……胡说八道!』李邈戟指着狐笃,脸上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而显得有些扭曲起来,近乎呻吟的喊道,『汝假传号令!罪该万死!』
在剧烈的疼痛之下,李邈近乎于本能的选择了一个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的方式,否认。
否认一切的指责,否认所有的错误!
就仿佛像是否认了这些事情,这些事件,这些指责就会不存在一样。
既然不能解决问题,那么自然就剩下了一个办法……
李邈快速的扫过了城下的部队,然后又飞快的掠向了远处,发现并没有什么后续的大队人马,也没有发现成都城内有什么纷乱,似乎一切的敌人,所有的对手就是只有眼前的这近百骑兵而已。
若是真的如此,那就好办了。
『来人!来人!』李邈忽然觉得自己的腹部不那么痛了,似乎缓和了一些,声音也可以发出来了,便是高声呼喝着,『左右听令!此等假传号令之辈,与某射之!诛杀此贼,可赏千金!』
可是周边的兵卒迟疑着,并没有马上行动起来,甚至还有的下意识往边上躲了躲。
咸阳门下的狐笃微微仰着头,看着城门之上的李邈,认真的看着,忽然笑了笑,『左右听令!此等大不赦之辈,奉骠骑令,可立诛之!』
李邈脸皮抽搐着,尽力装着一副泰然的模样,张开了双手,『此间皆为良士,尽为吾友,同属川蜀忠义之士,行道义之举,岂容汝等欺诈于此?假传号令,欲行不轨,今日乃汝之死期!』
『雷将军!』李邈头也不回的喊道,用手指着城下的狐笃,『可尽领左右,取了此贼性命!一切后果,皆由某一肩担之!』
李邈喊完,便是听到了后面传来了些许铁甲碰撞的声音,正在奇怪为什么雷铜没有回应,却忽然听到一旁有人惊叫起来,便是下意识的觉得不妙,刚想要躲,便是感到后腰子一凉,然后就是一热,伴随着腹腔之内剧烈的疼痛袭来,使得李邈全身都有些痉挛和发软!
李邈勉力回头一看,却看到雷铜露出一张也几乎和李邈一样扭曲的面容!
雷铜咬着黄黑的牙,然后抓住了李邈逐渐瘫软的身躯,往前猛的一推,然后用脚一踹!
在无数目光之中,李邈带着一篷鲜血,一身锦缎,一顶高高的进贤冠,从咸阳门上一头栽下!
在这一刻,李邈就觉得天地颠倒,然后有几个之前没想明白,亦或是方才来不及细想的问题,在这一个瞬间忽然想明白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完了。
随着一声闷响,李邈砸落在咸阳门下。
一身的锦袍如同花开,然后从花朵之下,慢慢的渗出了鲜红的血,沿着石板的缝隙往往流淌……
在雷铜动手之后,那些原本跟着李邈的兵卒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雷铜的手下攻击,这些李邈的护卫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仓促应对之下几乎是一面倒的被砍杀在地,整个咸阳门上顿时鲜血横溢,乱成一团!
刘璋早就吓得瘫软在地,像是一只蠕虫一样一点点往后缩。
咸阳门上下的那些川蜀子弟,则是宛如被爹妈抛弃的孩子一般,惊恐瘫倒的有之,狂奔狂吼的也有之,蜷缩在角落当中做鸵鸟状的也有之,而雷铜则是缩回了染血的手,然后点头哈腰的冲着城下的狐笃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雷铜并非是在讨好狐笃这个人,而是在讨好狐笃所代表的权柄,就像是一只没有尾巴却死命摇动屁股的狗。
在咸阳门之处发生了躁动之后,在成都城内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挑起了另外几杆的三色战旗,还有一个『董』字的将领旗帜在空中飘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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