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蓟县。
渔阳和蓟县,几乎可以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
蓟县府衙之内,灯火通宵达旦。
夏侯衡坐在上首,脸色有些苍白。
去年年底,他从邺城调到任幽州,担任幽州战线的后勤主管,顶替原先的夏侯尚的位置。一上任的时候,夏侯衡就觉得幽州的气氛不对劲。
很不对劲。
幽州这一块地方,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打了数十战,死伤的兵卒就不提了,无辜牵连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再加上这一块的地方相对于大汉的其他地区来说,更为寒冷一些,所以在幽州很多有能力的民众百姓,都在想尽一切办法迁移到中原,或者是什么其他的地方去,甚至连逃去辽东的都有!
这让原本想要来幽州大显身手,展现自己对于后勤民政管理能力的夏侯衡来说,无疑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是一个非常让人头疼的问题。
吃饭的人不会少,但是生产粮食的人却少了。
怎么办?
夏侯衡当然知道修养生息的重要性,可是目前战事根本不允许他做什么休养生息的动作,便是只能让幽州的百姓继续苦一苦了!
难不成还要让千里迢迢来这里做官的贵人受苦不成?
可这样的做法,便是造成了更加严重的恶性循环。
即便是从冀州或是豫州调兵卒,人口前来幽州,也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没有人喜欢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来,更没有人喜欢到随时都可能要浴血奋战的地区去。
国将不国,民生凋敝,生灵涂炭等等,所有的一切负面的词语,都可以用在幽州之上。
夏侯衡好不容易熬过了冬,熬过了春,等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原还想着能多少缓一口气了,让自己的业绩上面能够有些光彩的痕迹,结果赵云来了!
骠骑北域大军突破了古北口,幽州的防御体系宛如纸糊的一般,幽州曹军的控制权在摇摇欲坠,还没等夏侯衡从这个惊人的消息当中晃过神来,渔阳被围的消息就到了!
怎么办?
救还是不救?
虽然夏侯衡与曹纯之间有计划,有约定,但是现在这局势,变化得太快了吧!
原先的计划约定,还能有效么?
不救显然是不妥当的。
且不说『见死不救』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对于曹军,尤其是对于曹氏夏侯氏之间的情感联系的破坏性有多大,就只是那些在渔阳城中的骑兵,可是曹军剩下不多的野战骑兵了,若是就这么失陷在渔阳,那么将来骠骑大军南下冀州的时候,用什么去挡?
在之前的战斗当中,幽州的军队有不小的损伤,尤其是战马。
这种娇贵的奇数蹄,除了会奔跑之外,要视力没视力,要嗅觉没嗅觉,攻击力强招式只有尥蹶子,皮不糙肉不厚腿骨头还容易折断,就连血液循环降温系统都是伪劣产品的大家伙,如果没有人类协助饲养,帮忙繁衍,是绝对没有办法在自然界当中形成超大规模的……
之前为了补充战马,曹纯打了胡人的主意,结果没想到胡人其实反过来也在打曹纯的主意,最终反而被北域捡了一个便宜。
夏侯衡召集众人商议,众人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到了最后,实在是被夏侯衡逼没办法了,就有人说可以试着招募些勇士——
用重金。
毕竟不管什么时候,钱财总是能有些作用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可问题是夏侯衡的手头拮据,他直言不讳地告诉众人,目前社稷危难,大汉倾覆在即,既然身为大汉臣民,就当以拯救社稷为己任!
既然此身都可以为国捐躯,还要钱财干什么?!
等大战已定,将来幽州稳定了,社稷安定了,大家也就有钱了……
众人便是齐齐吸一口凉气,为了幽州变得更温暖宜人贡献力量。
渔阳要救,但是不能将蓟县的兵力全部都派出去,也要考虑蓟县自身的安危。所以夏侯衡决定要派一半的兵卒前去救援渔阳。
救援的决定,下得很是艰难。
因为不管是谁,现如今都不愿意去面对骠骑军。
谁心中都有一本帐。
若是早几年到了罢了,现在众人越来越觉得骠骑大将军有雄视天下的资格,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在暗中研究斐潜,推测斐潜到底是好还是坏?等斐潜真的掌权了之后,他是不是还会像是过去一样,依旧是大汉国的英雄?还是会像董卓一样祸国殃民?
没有人知道答案。
山东之地的消息来源很是混乱,加上战火四起,道路闭塞,一般的人甚少能得到什么有效的消息。
大汉?
天子?
现在基本上没有多少人真的在乎了,能活着,或者说能安定下来有口饭吃,很多人都已经很满意了。只不过在山东之地当中,依旧还有很多人认为斐潜一定会像是董卓一样的祸害,毕竟当年董卓不也是大汉的英雄?
真要说起来,斐潜也跋扈,毕竟当年也兵逼许县过,从天子和朝廷手上抢去了关中和北地的军政大权。而且自从那一次之后,斐潜也一直都是游离在大汉朝堂之外,和当年的董卓也非常类似。如果现在斐潜又搞什么制衡,妄图瓜分社稷,割据一方。再接下来他所做的祸国之事就会更多了,这种人如果不是大汉逆贼,谁是?
所以在山东之中,包括在幽州之内,很多人都是迷糊的,只能是跟着别人走,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懵懵懂懂,难辨是非。
就在蓟县紧急准备人手,准备出发前往渔阳援救曹纯的时候,一名斥候惊慌失措的跑进了蓟县,满身都是泥尘和汗水,脸上苍白无比:『大事不好!易京失陷!』
夏侯衡和众人大惊,齐齐站了起来。
夏侯衡手指斥候,厉声问道:『消息可是准确?』
『小人,小人是亲眼所见……』斥候匆忙描叙一番。
斥候原本只是往易京方向去日常联络的,结果没想到还没有到易京,便是看见了易京城中冲天的烟火,于是悄悄的摸近了一些,才发现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骠骑军突袭了易京!
易京竟然失陷了!
夏侯衡和几位部下面面相觑,神情震骇。
幽州危险了。
曹纯也危险了!
『长史!曹将军还在渔阳和骠骑军对峙!』在下首的一人说道,『如今易京一丢,幽州后路就几乎是被断了大半!若是……若是……』
两个若是没讲出来,但是意思大家都能明白。
易京算是幽州和冀州的重要连接点,现在如果说被骠骑军攻占了,那么就等于是幽州被切断了后路!
曹纯,夏侯衡,以及一干在幽州的众人,都意味着会被骠骑包围!
更为让夏侯衡等人吃惊的还是易京本身位于相对靠后的位置,左近还有关隘护卫,按照道理来说是比较安全的,可偏偏就被骠骑军给偷袭了!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都涌起了对于骠骑军的敬畏和恐惧。
似乎下一刻骠骑军就会在任何地方出现……
上一次大闹冀州的魏延,也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夏侯衡勉强稳定了一下情绪,将不停抖动的手藏在袖子里,然后又追问了斥候几个问题。
骠骑军是从什么地方,哪个方向上出现的?
突袭易京的骠骑军大概有多少人?
骑兵多少步兵多少?
还有没有见到什么后续的人马?
冀州方面有没有发现易京失陷?
如此等等。
有一些问题,斥候能回答,也有一些问题,斥候根本回答不了。
斥候当时害怕极了,能摸近看一眼,便算是非常了不起了,毕竟若被骠骑军的斥候发现,他肯定没办法活着回来。
怎么办?
新的情况出现了,渔阳还救不救?
退路被卡断,就算是救了渔阳,但是失去了冀州的支援后,幽州的败亡已经是进入了倒计时。
现在的局面就是要么尽快的打通道路,收复易京,要么就是赶快通知曹纯,不要再待在渔阳了,尽速撤军,逃离幽州!
而且夏侯衡觉得,骠骑军能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易京,肯定是得到某些人的支持,或是幽州佬,也或许是冀州佬……
否则要打下易京这样的城池来,不可能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
现如今,幽州被两面夹击……
不,三面夹击!
还有来自于内部的这些贼逆!
夏侯衡的目光在身边的这些人身上扫来扫去,试图看出谁的脸上写着贼逆二字,但是很显然,他看不出来。
幽州的失败,已成定局。
即便是自己前往支援曹纯,也好像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就算是夏侯衡奋勇作战,战死沙场,也无法改变整个的幽州战局。
这种局势,让人绝望。
夏侯衡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无论是董卓还是斐潜,对于山东之人来说,好像都是那样的强大和不可战胜,但两人却偏偏都是祸乱社稷的大汉叛逆,难道大汉真的要彻底败亡了?
『长史!趁着现在骠骑军立足未稳,赶紧联络曹将军后撤吧!』
『如今只有后撤了,否则一旦被围,我等皆为孤军!』
『幽州不过是弹丸之地,丢了也不足惜,但是冀州不可有失啊!』
『若是兵马都折损在幽州,冀州怎么办?』
『长史!快拿主意吧!』
『大局为重啊!』
听着左一声,右一声劝说,夏侯衡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
……
『快!加快速度!』
刘晔坐在车上,虽然被崎岖不平的路面,摇晃得只能紧紧的抓住车辆的凭栏来稳固自己的身躯,但是他依旧喊着,让手下的人加快行进的速度。
代表天子的节杖,在车辆前晃动着。
车辆,华盖。
节杖,天使。
这些原本应该是代表了大汉威仪的东西,现在就像是这一条官道一样,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了。
车辆上绚丽的花纹,现在都褪色了,就连用来固定节杖的卡箍,都是松松垮垮,像是随时会断裂了一般,使得刘晔在抓着车辆凭栏的同时,也不得不紧紧的将节杖抱在怀里。
就像是溺水者,抓着,抱着最后的一根浮木。
『前面怎么了?!』刘晔忽然看到前方有些异常。
一行人正在往前疾行,忽然看见远处官道上有烟尘扬起,但是比较散漫,不像是什么军队,更不是骑兵的那种高耸的扬尘。
『看起来像是……行人……』
说『行人』二字的时候,护卫有些磕巴。
因为谁都知道,到了现在,往北通往幽州的道路上,怎么可能又什么普通的『行人』?
果然,再走了一段,就发现在路上这些拖拖拉拉走着的,是一群衣衫褴褛,有些神色疲惫的难民,或者说是流民也行。
刘晔看着,心中猛得咯噔了一下。
『去问问!那里来的!』
刘晔吩咐道。
护卫应答了一声,上前询问,然后很快的转了回来。
『是被赶来的……』护卫回禀道,『那些人都是冀州边境的,因为要……』
『坚壁清野?』刘晔咬着牙,『去问是谁下的号令?!』
坚壁清野的战术,不是没见过,也不是不能用,可是现在天子刚下了诏令,结果这里搞一个坚壁清野,将边境的百姓往内迁徙,这是几个意思?
更何况,现在的问题是幽州!
冀州要做的事,是应该想办法去支援幽州,而不是先急着和幽州撇清关系!
护卫去问了一圈,结果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得到的结果,就是『上头的命令』。
然后,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具体是谁发布的,也不知道是究竟从何而来的命令,反正就是这样了,『上头』的意思,『上面』的命令,『上级』的行文,可就是没有实物,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下达的号令。
『……』
刘晔沉默了片刻。
从某个层面来说,他也是『上头』,『上面』,『上级』,可是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即便是刘晔知道这事情很有可能是地方上的某个官吏搞出来的。
百姓迁走了,治所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那些官吏也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表示,不是自己不想要抗击骠骑军,是『上头』要这么做,他们也很无奈啊,都相互理解,都相互包容一下……
刘晔持天子节杖,他可以出面管,可是他有时间去管么?
是这些难民的『小节』重要,还是整个战局的『大局』重要?
为了大局,就可以不顾小节了?
刘晔咬着牙,重新坐回了车上,『出发!向前向前!加快,加快!』
官道之上。
破旧的,褪色的华盖车向北。
衣衫褴褛的,神情麻木的百姓难民向南。
双方都没有再多看对方一眼。
……
……
清晨,
渔阳城。
曹纯的神情疲惫,他带着几名同样疲惫的护卫,在渔阳残破的城头上巡城。
他的身影在清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多少有些显得孤单而冷寂。
愿意享乐的人多,愿意吃苦的人少。
曹氏夏侯氏族内的人,也同样是符合这样的规律。
曹纯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只是困到极致的时候,才在某个地方打个盹。此时他脸色发黑,脚下无力,感觉自己就象在云端里飘一样。他真想躺倒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但在城外越来越多的井阑和冲车,尤其城下远处比一般的普通井阑和冲车都要更大一号的家伙,让他惴惴不安,也让他难以入眠。
赵云的投石车,将渔阳的防御工事拆除破坏得七七八八,连城门都砸出了几道裂缝。
曹纯临时叫人加上了石条和沙袋,防止骠骑军用火药直接破门。甚至在某个时刻,曹纯还希望骠骑军派人来炸城门,因为曹纯早早的在城门左近布置了一些火油……
可是很明显,赵云不走寻常路。
那么大号的井阑,似乎就是为了让战马也能直接蹬上城墙的!
疯了!
一定是疯了!
怎么可能有能让战马登城的攻城器?!
曹纯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赵云似乎是在『实验』。
之前那大号的投石车,以及现在的这些加大的井阑和冲车,似乎也证明了曹纯的猜测。
骠骑……
原本骑兵是不擅长攻城的,可是如果说井阑足够大,可以让骑兵直接奔上城头……
曹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冀州豫州之内,有多少城池能和渔阳相比?
若是渔阳城头能上马,还有多少城墙是上不去的?
曹纯不敢去想。
这一次曹操和斐潜的大战,如果说斐潜没能及时赶回来,抑或是在河东没能扛得住,那么就算是斐潜最后保住了潼关不失,关中不丢,但是也如同被砍断了一臂!
山东也会因此就稳定下来,骠骑军也就不敢轻易的侵占大漠,威胁甚至进攻幽州!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阳光透过了云层,照到了残破的渔阳城墙上,也照到了城下的骠骑军的队列之中。
赵云摆出了一个简单的『品』字的阵型,前方是推进的攻城器械和部队,后方则是分成两个部分的骑兵阵列。
在高高飘扬的三色旗帜之下,赵云端坐于白马之上,神情冷峻望着远处的渔阳城。
收复幽州,重建燕赵之地,是埋藏在赵云心中一个很久很久的愿望。
当年脱离了黑山军,投奔斐潜的时候,赵云就想要为家乡做一些事情,而当他真正踏上了幽州这一片的土地,看到幽州凋零的情形的时候,这个念头就更加的强烈了。
但是首先,要将这些为祸幽州的害虫,祛除!
赵云举起了手,然后挥下。
『咚咚咚!』
战鼓轰燃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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