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行来,不知留了多少汗。
此时,那粗制滥造的假肢,问题便出现了,走的久了,开始有了些松动,这一路,有好几次,张元锡不得不一屁股坐在泥里,艰难的重新穿戴了假肢,方才可艰难而行。
有时,遇到道路不好走时,这靴子要走起来,便无比难行起来,显然,人体工程学上,还有很大的欠缺。
这一路来,都是血汗。
可张元锡,内心却是喜悦的,一路至此,寻觅到了方继藩,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功感。
“世叔……我来了。”张元锡道。
方继藩目瞪口呆。
卧槽……
还真是侄子啊。
方继藩不禁道:“元锡贤侄,你……怎么来了?”
朱厚照和温艳生倒是脸上,没有什么震惊。
一个三十岁的人,喊十七八岁的方继藩为师公,大家尚且已经不奇怪。甚至,一个年过六旬的老道人,喊方继藩为师叔,这些,都已稀松平常,那么……眼前这一切,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张元锡目光清澈,凝视着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学生听了方世叔的话,恍然大悟,心里在想,我虽是残疾,可我依然是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岂可拘泥在那洞天之中,我来此,是听说西山书院,可以教我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所以,学生来了。”
方继藩一时有点懵。
当初只是吹牛逼而已,没想到这个后果啊。
这家伙……真是疯了……
可细细想来,他似乎能感受到张元锡内心深处的渴望。
一个不健全的人,才极希望证明自己可以比别人更好啊。
方继藩道:“此事,你爹怎么说?”
方继藩此时心里还天真的想,张升很有眼光啊,居然让自己的儿子来找自己,可见,自己已经声名在外,人人都知道我方继藩教化有方了。
张元锡道:“学生在想,若是学生告诉了家父,家父一定会阻止,所以,学生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便来了。”
“……”
方继藩内心惊起了惊涛骇浪,离……离家……离家出走?
张升会不会提刀来?
张元锡此时含泪:“学生来此,别无其他,只求在此,能学一点本事,学生别无所长,只是这半辈子,读了各种杂书……还请世叔收留。”
见方继藩呆立,张元锡补充了一句:“学生想好了,学生这辈子,不学了真本事,便宁死,也不回家,大禹治水,国门不入;世叔脑残,且自强不息。学生身残,却应有大禹和恩师的志气。”
这算骂人吗?
抽你丫的。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看张元锡破釜沉舟的模样:“你可要有所准备,一旦入了学,就不可半途而废了。”
张元锡道:“宁死不废!”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你腿脚不便,能跟上其他同学的节奏吗?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将人赶走,实在没有同情心。
方继藩道:“既如此,来人,领着他去入学。”
吩咐之后,回过头,见朱厚照古怪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摊手:“我……”
朱厚照咬牙切齿:“他腿脚不便,你也招揽来,咱们西山书院,会被人笑话的。”
方继藩呵呵:“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好歹叫我一声世叔,不过是腿脚不便而已,说不定,他有真本事呢?”
朱厚照痛心疾首,认为方继藩这在砸西山书院的招牌。
这书院到了至今,可谓是如日中天,为什么,一方面是本宫教导的好,这个书院院长,不是白干的,另一方面,是生员其实都不错,至少……不会有张元锡这般歪瓜裂枣来吧。
“你今日让一个跛子入学,明日本宫岂不是可以让刘瑾来入学?”
方继藩白他一眼:“刘瑾除了吃,还会做什么?”
似乎,理念有所不合。
朱厚照之所以认为不妥,是因为在他眼里,这西山书院就是他的命根子,不容许出现一个废物,可现在,却是明摆着收容了一个废物啊。
他怒气冲冲:“走着瞧吧。”
便没再说什么,心里想,老方,你迟早会后悔收容了这么个家伙的。
方继藩心里感慨,似乎也觉得,好像……张元锡这个家伙……没什么用。
竟有些心虚。
无论如何,张元锡入学了。
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当第一堂课,他背着书箱子,一瘸一拐的抵达了明伦堂的时候,这明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古怪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张元锡……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
他认真听课,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今日讲授学问的,据说是他们的学兄刘杰,今科状元,所讲的内容,自是新学的道理。
现在承担起教学的,除了刘文善之外,几乎都是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刘杰已任翰林修撰,可但凡有机会,都会来西山书院,给师弟们讲授学问。
张元锡想不到,这里一个讲师,竟就是状元,来时看那书院里荣誉墙上,无数的状元及第和进士及第还有大三元的匾额,张元锡心里咋舌,这书院,竟是恐怖如此吗?
一堂课讲完了,刘杰走出了明伦堂。
紧接着,张元锡便察觉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显然,人们对于这个跛脚的新同窗,既有人带着好奇,也有人,暗中窃笑。
张元锡一辈子,都待在家中,从未尝试过这种感觉,顿时心里黯然。
倒也有为数不少人同情他,上前来:“不知尊姓大名。”
张元锡道:“鄙姓张,名元锡。”
有人奇怪的道:“近日没有招募新生员,不知张学弟怎么进来读书了。”
张元锡看着有人刻意的盯着自己的脚,心底深处,一种自卑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想到,他期期艾艾大道:“我叔父……叫我来的,准我入学。”
众人更加奇怪起来,有人道:“你叔父是谁。”
“驸马都尉……方……方继藩……”张元锡将自己的跛了的脚,忙是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愈发的不自信起来,他开始结结巴巴,原来他以为,来此读书只是吃苦,可没想到,会经历这些。
可一下子,整个明伦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每一个人,都石化了。
张元锡道:“怎么?”
啪嗒……有人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师叔……”
“……”
张元锡懵了。
又有人拜下:“见过师叔……”
“见过师叔。”方才那不怀好意盯着张元锡腿脚的人,也脸色惨然,忙不迭的拜下。
在这西山书院,最讲究的是就是上下尊卑,师公乃是所有第三代弟子们,心中最敬仰的存在,在这西山书院,方继藩便是大圣人。
谁也料不到,师公的侄儿,居然亲自来入学,难怪他腿脚有病,都可以插班进来,这是师叔啊。
看着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朝自己行礼,一个个小心翼翼……
张元锡瞠目结舌。
“师叔,你饿了吗?我带了肉干来。”
“师叔,渴不渴,我去给你斟茶。”
“师叔……”
一下子……明伦堂里热闹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围着张元锡,巴结讨好,这是师公的侄子啊,还是活的,很稀罕。
张元锡这才感受到了,同窗们的热情,他们叫我师叔?
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有人恨不得将自己碗里的肉统统塞进张元锡的碗里,张元锡这时才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他发现这里比之自己的家里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自己一辈子在家中,简直就是虚度的不知多少光阴,只有在这里,和这些同龄人在一起,自己才知道,这辈子没有白活。
到了下午的时候,倒是有人好心提醒他:“下午的课,师叔就不要去了。”
“为何?”
这学兄一脸支支吾吾:“这个,这个,下午是学骑射,骑马和射箭……”
“你们学什么,我便学什么,无妨的。”
张元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后,震动了整个西山书院。
…………
方继藩在午睡,便被人吵醒:“师公、师公……快来看,快来看!”
方继藩醒了,对面房里的朱厚照也被吵醒,二人心急火燎的起来,却是一个徒孙一惊一乍的道:“快去看,去看张师叔。”
“张师叔,哪里有什么张师叔?”方继藩更加一头雾水。
“去靶场。”
方继藩只道是出了什么事,可到了靶场,这里倒是风平浪静,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忙道:“没死人啊,哪里有死人?”
在这靶场上,所有的生员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而张元锡手中提着弓,可惜……弓竟生生被扯断了。
被扯断的弓,有两把。
而张元锡则一副无辜的样子,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弓这般的不结实……”
方继藩有点懵,什么情况?
刘杰见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来,忙是赶上前来:“殿下,师公,快看这张师叔。”
张……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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