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的羊猪论的确新奇,让人眼前一亮。
“陛下这天下怎么可能有像羊一样的百姓吗?刀子都划拉到脖子了,还不敢动,只知道抖?”于谦摇头说道。
羊猪论里,类羊的百姓应当是一种假象,相对于类猪类的百姓。
朱祁钰愣了愣神说道:“于少保不知道天竺人,是出了名的温顺吗?”
于谦为之愕然,他怎么能想到,这天下还真的有类羊的百姓呢?
他摇头说道:“臣才疏学全,未曾听闻。”
于谦不怀疑陛下撒谎,既然陛下说天竺人是类羊的,自然是有依据的。
于谦将自己关于给大明的光棍们发老婆的事儿,详细的解释了一番。
“居然还要置办嫁妆,而且还要举办集体婚礼?”朱祁钰听完之后,略微有些震惊。
这真的是太人道了!
“陛下是觉得赚的少了吗?”于谦疑惑的问道。
陛下爱财也是众所众知,户部的灯盏里只有一根灯芯,泰安宫里也不遑多让。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朕只是一时感慨,尼古劳兹说的很对,咱大明,真的有高道德劣势。”
高道德成为了一种劣势,这明显是一种伪命题,但是每次都能落到实处去。
不得不说,大明当得起文明之国,礼仪之邦的赞誉。
于谦这才明白了陛下到底在惊讶什么,笑着说道:“臣以为舶来新娘实属无奈,此举旨在优化我大明朝的人口结构,如果这些舶来的新娘,不能安稳的留下来,反而会制造了新的问题。”
“眼下看,付出的成本是高了些,但日后的麻烦,却是少了许多。”
朱祁钰十分赞同的说道:“然也。”
高道德自然会有些劣势,比如这个买卖可以赚很多的钱,人丁买卖这个自古就有的产业,当然非常赚钱,大航海伴随着三角贸易,本质上,不就是在贩售人丁吗?
譬如这些個舶来新娘,也可以重复利用,新娘嫁过去就立刻跑路,回收再利用,把逃跑的舶来新娘抓到,再从松江府送到徐州府,一女多嫁,重复套取光棍们的劳动剩余。
这不是赚两次?
低道德的优势,后债无穷无尽,最终不仅没有起到消除光棍潜在的威胁,反而把他们的凶性给逼出来。
所以,朱祁钰选择高道德劣势。
“李爱卿请朕去看看匠城,于少保同去?”朱祁钰笑着问道。
于谦此时无事,笑着说道:“同去,同去。”
匠城,是景泰四年李宾言尚书,析华亭县西北修竹、华亭二乡,上海县西新江、北亭、海隅三乡,置青浦县,修青浦县城,这青浦县城就是匠城。
朱祁钰这次并未骑马,而是选择了乘坐大驾玉辂,这次不是微服出巡,而是以皇帝的身份,莅临青浦,视察匠城。
冉思娘闲来无事,听说陛下要去匠城,便嚷着想看看热闹,朱祁钰便让冉思娘扈从前往了。
“那就是匠城吗?”冉思娘惊讶的指着窗外的城池问道。
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那是一堵城墙,城墙高约四丈,五凤楼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为了迎陛下驻跸,城头旌旗招展。
朱祁钰看着那高大的城墙点头说道:“嗯,青浦匠城围约七十里,面阔十八里,宽十六里,城墙底厚四丈、顶厚两丈七尺余,正北有五道城门,其余三面,每面三道城门。”
“城中东西有十一条大街,南北有十四条,共计九市七十二坊,以大明街隔东西两城,东城为军、西城为匠。”
朱祁钰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有些古怪。
正中的那条大街叫什么,当初李宾言和皇帝磨了两次牙。
开始李宾言想叫泰安大街,因为北门,冲着京师的门,叫泰安门,朱祁钰给否了。
后来李宾言想叫景泰大街,景泰年间修的城,叫景泰大街不是很合理吗?
朱祁钰又否了,直接给他定名为了大明街。
冉思娘愣愣的说道:“那岂不是比京城还要大吗?”
朱祁钰看着颇为雄伟的城池说道:“是的,不算京师外的民舍,青浦匠城比北衙大了四分之一,大约是君堡的七倍大小。”
匠城的位置更靠近江苏,而不是后世中心的上海县。
在这个地方修建如此巨大的城池,李宾言在选址的时候,是处于料敌从宽的角度。
为了防止海上敌寇,侵扰松江府。
码头可以丢、港口可以丢、船厂可以丢、工坊可以丢,唯有匠人不可以丢。
人在,工坊、船厂、港口、码头都可以再建,但是人不在了,那一切皆休。
“建这么大个城池,一定很贵吧。”冉思娘看着那砖石城墙,南衙诸府都在上奏请求拆除城墙,因为丁口愈多,城池变得拥挤。
但是青浦匠城的城墙仍然是砖墙。
“一共不到五十万银币,比北衙便宜多了。”朱祁钰看着偌大的城池说道:“李宾言也就修了个城墙和坊墙,其他的都是工匠们自己修的。”
北衙为何建了十三年,其实多数时间都在建皇宫,而且主要成本也集中在皇宫上。
比如皇宫的地面砖石名叫金砖,是从苏杭地区运到京师铺设,周期长成本高,大明皇宫的一道窗栏都要三千多两银子。
窗栏真的值三千两银子吗?
这每过一次手,都要沾一点油,自然昂贵无比。
青浦匠城则完全不用这种顾虑,充斥着一种粗犷实用的风格,城池的格调是大开大合。
车驾来到了南门的承恩门前,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李宾言、陈宗卿、雷俊泰,还有数十名大工匠。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李宾言带头行礼。
朱祁钰摆了摆手,说道:“免礼。”
护城河上绿荫蔽城,杨柳枝在水面上打出了阵阵涟漪,飞鸟在枝丫上筑巢,此时正一展歌喉,清脆的鸟鸣让人身心愉悦。
车驾缓缓的驶入了匠城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环形的广场,硬化路面围着一个七八丈高的汉白玉色雕刻的塑像,高大的石刻雕塑,压迫感十足。
朱祁钰额头青筋直跳,这个李宾言!
冉思娘看着那个雕塑忍俊不禁的说道:“这雕塑的石柱上写着真武大帝,这是真武大帝的雕塑?可怎么看,都是陛下啊。”
雕塑栩栩如生,功底很是扎实。
这真武大帝英姿飒爽、气势非凡,身穿一身明光甲,胯下是一匹黑色的战马,前蹄高抬、扬天嘶鸣,而真武大帝的手指向了南边,似乎在指着辽阔的海洋。
“李宾言这是指鹿为马。”朱祁钰略显无奈的摇头说道。
这是真武大帝?
这样子、这甲胄,分明就是朱祁钰本人平日里骑马的样子,而且那腰间别着的是燧发火铳,枪套里还插着钩镰枪。
真武大帝会用火铳吗?!
李宾言看陛下的车驾停下,将一副画卷递给了兴安说道:“此雕刻,乃是依据此画所做。”
大明宫廷画师画的《入跸图》,上面是朱祁钰骑着征战用的大黑马,和这雕刻一模一样。
画的很好,明光甲的花纹、细节描绘十分精细,质感极佳,气质浑然天成。
朱祁钰让冉思娘收起了画卷,略有些遗憾的说道:“李巡抚啊,朕倒是希望一入城,能看到的是百工雕塑,而不是朕杵在这里,指指点点。”
李宾言又拿出一幅画卷说道:“有!在北面正门泰安门内,一入城门,就是百工像。”
“画在这里,当初建城的时候,有画师作画。”
画卷之上,是百工修城的画面,几个工匠挑着担子,另外一些工匠用力的推着石块,木架在拉动着石块堆叠,而城下还有几个妇女在送饭。
这些画面上,百工修城的时候,喜怒哀乐活灵活现,但大多数都是很朴实的笑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笑的这么开心吗?”
李宾言赶忙说道:“家眷可以入城居住、给银、给粮、午饭还有肉,画师据实作画,并未谄媚。”
他的意思是给劳动报酬、给待遇,还给地位,工匠们给个朴实的笑容,不算是吝啬。
朱祁钰听明白了李宾言的话,愣愣的看着画卷说道:“走,去看看。”
朱祁钰穿过了长长的大明街,看到了百工塑像的时候,确信这里的确是匠城,颇为满意的说道:“李爱卿有心了。”
“为陛下分忧。”李宾言俯首说道。
徐麒耀教子篇七条第六条曰溜须拍马。
这溜须拍马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讲究的就是一个巧,务必切合心意。
徐麒耀在家书中说:神乐仙都千万妓,嫁得名流又几何?
溜须拍马必须要拍到皇帝的心里去。
若是只立了陛下威武的塑像,熟知陛下性格的李宾言知道,陛下看到必然不喜。
但倘若再加个百工像,那这溜须拍马就成了。
大明的匠城是在陛下的首肯和支持下,百工共同建造。
这种叙事风格,既符合大明帝制现状,又符合陛下民为邦本的执政理念。
做个清官、好官,要比做个混蛋,难得多。
朱祁钰在百工像下驻足很久,对着兴安说道:“拿笔来。”
他斟酌了片刻写道:“一砖一瓦起高楼,一镐一铲挖金银。一经一纬织锦段,一锤一斧造巨轮。”
“愿与工农齐步伐,涤除污浊绘新图。”
朱祁钰停笔,将提字交给了兴安。
这诗好吗?
从诗格的角度而言,并不好。
但是陛下亲自写的,那自然没人敢说出来,顶多暗戳戳的骂两句,大昏君附庸风雅!
但是没人会怀疑这诗词是假的,这一看就是陛下亲自写的。
大明皇帝始终在亲自作诗,不找人代笔润色,因为陛下的诗,从来不讲诗格,都是有感而发,所以一眼为真。
李宾言看到了写的内容后狂喜不已,匠城都是工匠,认识字,也仅限于认识,诗词歌赋这种高雅的东西,天生和工匠绝缘。
陛下写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的什么。
这代表陛下对匠城的肯定,也代表了陛下的立场,这对匠城所有工匠们而言,都是个好消息。
朱祁钰的车驾继续前行,朱祁钰忽然开口说道:“停,就这个崇明坊,朕要进去看看。”
卢忠立刻挥手,数十个缇骑开路,排查风险。
朱祁钰下了车驾,向着崇明坊内走去。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条宽两丈有余的硬化路面,笔直的伸到了坊墙的末尾,道路两侧郁郁冲冲的种着高大树木,阳光透过树荫斑驳的洒在路面上。
在树木之下还有凉亭、石桌等物,石桌之上刻着象棋和围棋的纹路。
“这是路灯?”朱祁钰惊讶的看着路旁一个大约一丈高的铁杆。
这铁杆之上有一个玻璃罩,而在玻璃罩之上还有一个铁盖遮风挡雨。
在玻璃罩下,还有两个显然是搭梯子的耳,云纹型。
李宾言赶忙说道:“是路灯,工匠从厂里下工后,回到坊里天就有些黑了,所以在每个路口都装了一盏石灰喷灯,油是忽鲁谟斯和爪哇商贸而来的黑油提炼的轻油。”
“就是照明用,耗费并不多,就照一个时辰,一桶轻油就够一个坊用一个月了。”
李宾言其实是有些担心的。
石灰喷灯可是明公们的标配,明公们都不敢敞开了用,结果匠城用石灰喷灯当路灯。
朱祁钰看着那灯,兴趣盎然的说道:“果然是松江府啊,通衢九府之地,集散天下百货。”
“打开看看。”
松江府这是区位优势,忽鲁谟斯和爪哇送来的石油都是原油,需要提炼再加工。
大明所有的轻油,都是工匠们提炼的,工匠们用一点,理所应当。
“是。”李宾言和雷俊泰耳语了几声,没一会儿两个工匠抬着一把梯子来到了路灯之下。
一个人打开了下面锁着的油箱,用力的抽压了几下,拧开了轻油喷嘴,而另外一个人则点着了喷灯。
轻油的喷嘴开到最大,也不算明亮,但是在夜晚,足以看清地面了。
朱祁钰站在路灯下,转了一圈说道:“不错!这是照亮了回家的路啊,好滴很!每个坊都有吗?官厂里有没有?”
李宾言看着陛下并未生气,便松了口气说道:“回禀陛下,每个坊都有,有些官厂里有。”
朱祁钰又打量了下这路灯的造型,颇为认真的说道:“这个路灯玻璃罩下搭梯子的耳很好,日后即便是改进,也要保留下来样式。”
“倘若有一天,官厂总办们欺压工匠,就把他们吊上去,告诉他们,这匠城、官厂到底是谁的地盘。”
李宾言和雷俊泰只感觉自己一阵呼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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