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堂皇,紫柱金梁。
头戴十二旒的年轻帝王凤眸微睁,骨节分明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底下的官员在这压抑的气氛中把头埋得更低了。
“生?如何不生,朕明日便给众卿生个大胖小子。”
帝王语气不明,下首的众人头皮一紧,惶恐万分:“陛下息怒,臣等只是心系大启,绝无忤逆之心啊!”
说着又跪倒了一片。
傅应绝冷哼一声,老匹夫,不操心自己那三瓜两枣,天天追着他子嗣子嗣。
这位大启尊贵无匹的人间帝王,弱冠登基,如今六载有余。力挽狂澜,救大启于飘摇之中;励精图治,举国上下安居乐业。
如此这般的好日子,这些臣子大抵是过够了,时不时有意无意就要来点幺蛾子。
今日告这家,明天抄那家,斗得是五花八门乌烟瘴气。
可有一点,势同水火的文武百官却是出奇地一致,那便是——催着皇上早日留嗣。
这么做也是有缘由的——
只因大启那些个皇室早几年不像话,动不动就要造反起义,早让傅应绝杀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这偌大的天都,竟只余圣上一个直系皇族。
这叫大臣们如何不心慌,如何不整日里冒死觐见。
可任由他们如何说如何劝,年轻的帝王始终无动于衷,稳如泰山,仿若这世间无人奈何得住他。
傅应绝从前也是这般认为的。
————
思绪回到三月前。
傅应绝如往常一般歇下,可上一刻刚合眼,下一刻却无端出现在这宫殿中。
大殿被四根大柱托举而起,柱身上雕刻着盘旋的巨龙,眼睛神圣威严,仿若就要腾云而去。
细看之下倒是和他金色袍衫上张着五爪的那几条有几分相似。
不远处是玲珑晶莹泛着光泽的大座,背靠九龙戏珠,扶手上神兽巨口大开,模样凶狠。
和他平日里坐的那张也有几分相似。
只不同的,他那张铺的是明黄软垫,这张上面倒是放着条细绒毯。
毯子做得倒是精致,外缘嵌着夺目的宝石玛瑙,四角坠着掐丝珐琅的镂空小球,球屁股底下还系着长长的穗子。
毯子一头搭在座上,另一头顺着椅子拖放至……
嗯?!
傅应绝瞳孔微缩,眼中透着几分不可思议,向来冷情的眸子里倒映出个短手短脚的小人。
那小家伙紧紧搂住毯子的一角抓在怀里,在龙椅后露出了身形。
身上挂着歪歪扭扭的白袍,粉雕玉琢的面团脸,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头圆圆,透着股娇憨。
如果忽略她那头银发和额上冒出几寸像是对龙角一样的东西,除了过分精致倒是和普通小孩无异。
见他望去,那小团子吓了一跳,猛地将自己一只踩一只的白胖小脚丫子往后缩去!
汪汪的眼睛翻滚出水色来,抱着毯子的手一紧一松地抓了抓。
肉嘟嘟的腮肉一紧,
要叫他吓哭了。
傅应绝一时没开口,就这么默默看了她许久。
他生得好看,但气势并不友善,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只是看着看着,他忽然拧起了眉。
“小孩儿。”傅应绝声音匪疑,“你把朕逮来的?”
不然傅应绝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凭空出现在这儿。
可是小胖娃娃却没答。
只是又探出脑袋来看他,或许是见傅应绝没什么旁的动作,她胆子又大了起来,慢吞吞地挪出了半边身子。
软软胖胖。
她歪了歪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咕噜噜打量。
只敢悄悄地,一跟傅应绝的目光对上,就会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眼汪汪地移开视线。
“不会说话?”傅应绝颇为头疼。
莫不真是条龙,听不懂人话?
那可就难办了,他如是想。
这地方诡异得很,抬头环顾一圈,手腕轻动,蹭得衣袍微微晃动。
流云锦的料子,轻晃之下连带着金色绣线的龙也翻腾几下,仿若凌空驾雾一般游动。
专注的某人没有发现对面小团子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亮得发光!
不知是瞧见了什么,方才的胆怯一扫而空,眼神紧紧粘着他晃动的袍角左右转。
还没等傅应绝收回眼呢,一颗小团子就哼哧哼哧地光着俩小脚丫似离弦之箭朝他冲了过来。
速度之快让他都来不及避让。
冲击力加上把控不好的速度,小团子白嫩嫩的脸和小身子都被他腿撞得颠了几下。
颠的团子眼中都茫然了一瞬。
傅应绝:“……”
“你干嘛。”
男人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还没自己膝盖高的小孩。
小人儿埋在他衣衫上仰着脑袋,眼中亮晶晶,一脸兴奋地望着他。
可惜无法跟一个龙崽子同频共振的男人硬得像块石头。
无情道:“什么意思。”
而矮团子他笨到这个地步,不高兴地撅了下嘴,将他的衣袍抓起来,奋力地举过头顶,另一只白嫩的小手抓着自己脑袋上的小角。
矮团子可能觉得自己意思表达得十分明确,可这家伙短手短脚,落在傅应绝眼中就是小丫头扯着他的衣服,胖嘟嘟的两只手臂费力地抱着自己的小脑袋摇摇晃晃。
有点呆,有点可爱。
像小不倒翁。
可是——
傅应绝:“看不懂,说话。”
矮团子气得瞪眼,坏龙不仅没有小角角还笨得要死!
小嘴张了张,好像十分不适应,过了好一会才奶声奶气地冒出几个字,
“系窝,系我,鸭!”
傅应绝凝眉,看着被小人抓在手里攥得皱巴巴的布料,和布料上被蹂躏得眼歪嘴斜,不复往日威风的金龙,诡异地似乎接收到了某种讯息,
于是斟酌着开口,“你是说……这是你?”
小人重重点头。
傅应绝无情否定,“不是你,你是小白龙。”
小人一急,张着嘴着急指着自己的角。
傅应绝一副嘴脸在小人眼里丑恶万分:“那柱子上的也有角,你是那个。”
可柱子上凶凶的石头龙和衣服上发金光的大黄龙,小人还是分得清美丑的。
——
后面傅应绝毫无征兆地醒来,橙黄的帷幔映入眼帘,龙涎的清香从赤铜金首的狻猊中传来。
没有小龙人,没有大殿,他还在他寝宫之中。
傅应绝疑惑,他向来无梦,且那梦也太真了些。
与此同时——
银发白袍的小人茫然眨了眨眼,就在前一秒,这里还站着条和她气息一样的大龙,
她的龙呢?她那么大一条龙呢!
反应慢半拍地伸出手去够了够,却是抓住一把空气。
小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下一瞬委屈地瘪了嘴巴。
“哇哇!”孩童稚嫩的哭声在大殿久久不绝......
类似这样的梦傅应绝连续做了三天。
最后一次进去时,那小矮墩子死死缠抱住他的腿,哭得一张包子脸都皱起来了,
“呜呜呜,泥煤有角角,哇呜!窝……啊窝的角角,呜呜呜。”
傅应绝不懂她这伤心从何而来,人小小的说话还说不清,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哪来得角,真龙天子也长不出角啊。
长腿轻轻抖了一下,牢牢挂在上头的小人被晃的哭声都打了个颤转音。
“嚎什么呢。“傅应绝不耐。
小小的人是真的难过,她磕磕巴巴地想着:眼前凶凶的大龙他没有角角,大龙没有角角生小龙也没有角角了。
等以后崽崽到他手底下了可怎么办啊,漂亮小角都要飞走了。
想到伤心处,抓着坏龙柔软的衣摆子擦了擦止不住的泪水。
傅应绝看得额角直跳。
****
思绪止在此处,再回过神来早朝已差不多接近尾声。
傅应绝是一眼都不想多看下头那些个老匹夫,甩了袖子就往中极殿去。
如往常一般端着热茶,再将折子捏在手里,他却是哪哪都不得劲。
暗了眼色抬手捂上心口,那里边砰砰直跳,力道强劲,与以往一般无二。
可他自己知晓,早就大不相同了,只因那里边除了自己的方寸灵台,还多了一颗现世能与日月同辉的小龙珠。
傅应绝放下手来,神色发深,发远。
想他一个堂堂帝王,就因为登基六年没留个后,朝堂上那些个牛鼻子日夜祷告,心诚得仿若不是在为他傅应绝求,倒像是为香火凄惨快要绝后的自己个求的!
这一求可好,催人泪下,感动上苍,大启龙脉直接入梦。
说他命中无子,举国上下拳拳之意却撼天动地。
今不忍他一人孤苦,断送傅氏龙基,窥天道求得生机。
还让他莫要慌张,孩子已经给他物色好了,便是他梦里那只,绝对包他满意。
龙脉孕养多年,方得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如今那珠子就揣在他心口处,要他精血养护三月便可化而成人。
想到这珠子,傅应绝不由又啐一句,“老匹夫欺朕太甚!”
求嗣,求嗣!早这么虔诚如何不当初好好培养个新帝,搞得乌七八糟叫他上位,绝了后正正好!
要说傅应绝如何这般气急,只因这小龙珠子太能折腾了些!
他心头烦闷,便一下一下地往他灵台上头砸,逼得傅应绝三个月不敢大动肝火。
他骂人,这破珠子也要砸他!故他日日咬牙笑着,轻声细语,务必让朝臣个个如沐春风。
前两日墙头跳下只猫,本来安安分分的心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欢呼雀跃得不能自已,傅应绝又黑着脸扔下身后不明所以的宫人们大步离去——找猫。
如是种种,数不胜数。
三个月下来,向来自持身份的他都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孤苦?就傅氏一脉死绝了都不见得他眉头动一下!他孤苦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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