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历史小说 > 大河守望 > 第一四六章 一帮真兄弟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的脸色还没毒辣起来,荷花儿寨外西北角儿那块儿地里就热闹起来了。

黑蛋借了隔墙老邻居一头老黄牛,一手牵着老牛,光着膀子的肩上还扛着一张犁和牛套,踢拉着一双破布鞋,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断嘟哝着“这张犁比一布袋麦子还重……”

“闷儿雷”赶着一头大驴,大驴拉着一张反扣着的耙子,“喔呵喔呵”吆喝着。

“马后炮”吭吭哧哧背着一架三条腿的耧,手里还扯拉着有三个青石轮子的“碷子”,“碷子”在身后发出“叽叽哇哇”的声音。这种“碷子”是农播不可缺少的必备工具,耧播下的种子若不经过“碷子”的碾压,种子就会浮在土壤表面,种子就会被鸟儿吃掉。“马后炮”边走还边嘟囔着:“这破碷子像是饿鬼不停地叫唤!”

“玉米缨”和“臭蒿”两人抬着一袋子绿豆种子,“臭蒿”总嫌“玉米缨”走得快,俩人不协调地边走边争论着。

“你走慢点儿行吗?你像长了四条腿儿!”“臭蒿”向“玉米缨”埋怨道。

“你走快点儿不就得啦!你像女人儿的小脚儿走路!”“玉米缨”回敬道。

“书呆子”肩头扛着一把铁锹,好用来处理牛耕不到的田边地头,铁锹把上还挂着一个带嘴儿的黑陶壶。黑陶壶里灌了满满的凉井水,陶壶在锹把上晃晃悠悠的,不时像小孩儿拉尿一样从壶嘴儿里洒出一些水来。

“书呆子”边走边嘟哝道:“这水壶晃悠得头晕!水洒的倒是均匀。”

这都是黑蛋头天下午逮完鱼,回来给他们兄弟安排的活儿。

黑蛋套好老牛扶着犁对大伙儿说道:“我先开犁你们先歇着,我把这地犁完呆子把没犁到的翻好,俺和呆子就不干了,剩下的活儿就是你们几个老弟的了,干了干不了俺就不管啦。”

“你就操心犁地吧!这点活儿还算活儿?”几个老弟起哄道。

黑蛋赤脚光膀一手举鞭一手扶犁吆喝着老黄牛,犁铧“咯吧咯吧”把布满草根的黄土翻卷起来,像镜子一样的犁面不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亮光。土层下的一条一条蚯蚓被翻了出来,蚯蚓湿湿的光滑身子在犁过的鲜土上慢慢蠕动着。

“呵号!”黑蛋吆喝着一身瘦骨头的老黄牛,“看来你这老伙计是年纪大啦,我帮你用点儿劲儿。”黑蛋弓着身腰用力推着犁把,想使耕牛省点儿力量。

邻居家这头老公牛年岁大了,耕起地来晃晃悠悠有点儿吃力。黑蛋手里的鞭子像个摆设,只听到他的吆喝声,没见他向牛身上抽一鞭。老牛俯首帖耳梗着脖子吃力地拉着耕犁喘着粗气,快到中午时分荷花儿家的那块儿地犁完了,“书呆子”也把田边地头翻整完了。

黑蛋抹了一把汗踢拉上破鞋,向“书呆子”吆喝一声“地是犁好了,你那些活儿干完了吗?”说着就把喘息不止的老牛卸了套,把犁和牛套扛到路边儿。

“干完啦!那些小活儿好弄。”“书呆子”扛着铁锹向黑蛋走来,边走边说:“没听鞭子响地就犁好了?!”

黑蛋心疼地看着老黄牛,抹着满头汗珠对“书呆子”说道:“这头老牛哥儿不忍心用鞭打它!看把这头老牛累的……这块儿地俺犁得深了一些,可老牛吃了亏……不深不行哇!这块儿地太荒啦,不犁深这么高的蒿草掩不下去,耙也没法儿耙,种子也不好播……幸亏老哥昨天夜里喂了它一面盆囫囵煮熟的黑豆,还放进黑豆里一勺盐……黑豆喂牲口是大补哇!老牛的牙也老了,吃硬东西嚼不烂了……要不然这块儿地犁不完老牛就得倒下。”黑蛋用手轻轻拍了拍老牛皮肉松弛的脖子说道:“老邻居家这头老黄牛已经劳累了十几年啦,老啦,光长骨头不长肉,快不中啦!你看它的脊梁骨……一节一节地都快顶破牛皮了,俺那老邻居脾气暴躁,使唤牲口猛地抽鞭子,你看老牛身上的鞭痕……”

“书呆子”叹息道:“耕牛是世界上最劳累最悲哀的动物,牛要是会说话会写字儿早就把人告到老天爷那儿去了……人要是真有来世转生,无论托生啥千万别托生牛。”

黑蛋听了笑了起来,“牛要是会说话会写字儿那还得了!庄稼人就该倒霉啦!来世托生不是你想托生啥就托生啥,说不定老哥来世就会托生一头牛,因为老哥喜欢牛,哥身上也有牛脾气。”

“书呆子”也笑了起来,“俺只是个比喻而已……黑哥来世要是真托生一头牛,那你可就苦透啦!身上就要挨鞭子啦!”

黑蛋听了敛住了笑容认真说道:“俺不怕鞭子!谁敢用鞭子打俺俺就抵谁!”

“书呆子”哈哈笑了起来,“那你是头野牛,庄稼人用不上。”黑蛋也哈哈笑了起来。

“书呆子”接着不解地问道:“为啥向喂牛的黑豆里放盐?”

“这你呆子这就不懂了……”黑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牛和人一样出的汗都是咸的,热天给老牛补充点儿盐分能增加老牛的耐力,喂牛的黑豆也是有讲究的……大多数人喂牛的黑豆饲料是先把黑豆炒熟再磨成粉,喂牛时把豆粉搅拌在铡碎的饲草里,忌讳把黑豆囫囵煮熟喂牛。”

“这就怪了……”“书呆子”觉得奇怪,“俺虽然没有亲自饲养过牛,但也常常看到别人饲养牛,不知为何忌讳把黑豆囫囵煮熟喂牛?”

“老弟只知书本里有学问,不知这粮食里也有学问……一般的黑豆都是椭圆形的容易煮烂,有一种黑豆比椭圆形的黑豆小一点儿,圆圆的,硬得像钢子儿一样,你就是煮上三天三夜还是硬得像钢子儿一样。要是这种黑豆混进容易煮熟的黑豆里边喂牛,牛嚼到就会把牛的大牙格掉。养牛的人懒得去区分收拾这种颜色一样的黑豆,嫌麻烦,干脆就一股脑儿炒熟磨碎得了。”

“那你为啥把黑豆囫囵煮熟喂牛?不怕格掉牛牙?”

“哥自己种的黑豆都是能煮熟的那种黑豆,田里要是出现钢子儿黑豆穰,哥就在还没结籽儿的时候就拔掉了……钢子儿黑豆穰好分辨,叶小杆细。”

“真是奇怪……有的黑豆咋会像钢子儿一样……”“书呆子”咂巴了几下眼睛,“这种钢子儿黑豆让‘慢一把’打兔当枪子儿用多好!”

黑蛋听了哄笑起来,眼泪笑得差点儿流出来,“怪不得人们叫你书呆子!钢子儿黑豆硬是硬,但比起打兔的铁子儿重量轻,要是用这种黑豆当枪子儿打兔,连只兔孙儿都打不到!”

“书呆子”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黑哥的学问在书本里找不到哇!黑哥喜欢牛懂牛又会喂牛,那为啥不养一头牛?”

“养不起啊!”黑蛋哭丧着脸摇着头,“哥种那半亩薄沙地,打的粮食刚够人吃,哪还有多余的给牛做饲料?”

“书呆子”感叹道:“自古穷人穷都是穷在土地上哇!没有土地穷人就别想翻身。”

“这话你呆子说得一点儿也不差!”黑蛋转了几下眼珠儿,“哎,呆子……你比哥有学问,你说咱穷人不偷不抢不犯王法咋能弄到土地?”

“书呆子”沉默了片刻,“这……不偷不抢……又不犯王法……”“书呆子”又沉默了片刻说道:“不好弄……不好弄……”

“不好弄……咱庄稼人只好叫庄稼多结籽儿啦!”

“叫庄稼多结籽儿这倒是个好办法!”“书呆子”呵呵滑稽地笑了起来,“不过……要是你黑哥儿哪天来了奇运洪福,县长认你做干爹,就会轻轻松松弄到不少土地。”

黑蛋哈哈笑道:“要是大总统认我做干爹,说不定哥儿的土地比王大财主家的还多。”

当说到王大财主“书呆子”一下沉默起来,脸上涌起一层莫名的沮丧。

黑蛋看着“书呆子”突然沉默丧气的样子,意识到提到王大财主触着了“书呆子”心里的难受地方,伸手在草丛中逮住一只蚂蚱,“咯咋”一声把蚂蚱捏得粉碎,笑着说道:“不提王大财主那老糊涂蛋啦……老哥儿要是真有一些好田地,即便成不了财主也能吃喝不愁。”

“书呆子”嘘出一口短气儿说道:“黑哥不但拳脚有功夫,干庄稼活儿功夫也不浅!要是黑哥有大片的土地一定能成为财主。”“书呆子”说着叹了一口气,“俺在庄稼活儿上咋弄都不中,好像就不开这一窍,老爹经常骂俺。”

“拳脚那是闲功夫,当不了饭吃……这庄稼活儿是咱的饭碗儿,庄稼人没这庄稼功夫咋行?!庄稼地里的功夫是汗水泡出来的!哥即便是有大片的土地也当不了财主。”

“为啥?”“书呆子”不解地问道。

“当财主得会守财……哥就是有财也不会守,哥就是当穷人的脾气!”

“书呆子”呵呵呵笑了起来,“黑哥是当穷人的脾气……俺也不知道俺是不是当穷人的脾气……啥年月俺能让人们看得起俺也行。”

“看得起你?没人看不起你!除非糊涂蛋看不起你。”

“书呆子”又嘘出一口短气儿,“看得起也是一身穷酸,看不起也是一身穷酸,总归是一身穷酸。”

“除非你呆子读书能读出个金猫玉兔出来!身上才没穷酸味儿。”说罢黑蛋看着“书呆子”咧嘴洒笑起来。

“书呆子”自嘲地也笑了起来,“还金猫玉兔哩……连个癞蛤蟆也读不出来!不在学堂读书了,以后就跟着黑哥儿在庄稼地里学几手吃饭的门道吧。”

“跟着哥儿在庄稼地里学吃饭门道?”黑蛋呵呵笑道,“这有啥出息?没出息!你呆子也太小看自己了……要是老哥儿哪一天落草为寇占一个山头儿,就请你呆子当师爷或参谋长。”

“书呆子”仰脸哈哈笑道:“你别吓唬老弟啦!”

在田地的那一边的烈日下,“闷儿雷”站在耙子上,一手按着驴屁股一手牵着耙子抬放甩草的绳子,老驴的两边是“玉米缨”和“臭蒿”,他俩绳子勒在肩膀上拉着边套。

他俩人汗把流水地一边拉边套嘴也没闲着……“玉米缨”说“臭蒿”拉的绳子松松的没使劲儿,“臭蒿”说“玉米缨”拉套使劲儿不均匀,把耙子都拉歪了。

“闷儿雷”嘻嘻笑着评判起来:“你们俩拉套都不中!拉套就拉套呗话太多!看看这头驴只拉套不说话……”

“玉米缨”、“臭蒿”不约而同地起哄道:“你站在耙上说话怪轻巧,你下来试试!俺们肩膀都勒出血道了。”

“马后炮”在十分内行地摆弄播种的耧,嘴里在嘟囔着:“谁把这耧播籽儿的窟窿眼儿定这么小……一定是耩芝麻的。”他摆弄了一会儿向耙地的几个兄弟吆喝道:“太阳快要晒死人啦!你们还在瞎嚷嚷……你们快点耙!俺等着用驴拉耧播种哩。”

“你马后炮就会乱咋呼!”“玉米缨”和“臭蒿”大声向“马后炮”反击道,“俺们累得都喘不过气儿啦!晒得头皮发麻……谁不想快点儿哇?!要不,你马后炮来拉耙试试!”

“马后炮”呵呵笑了起来,“你们当一回驴发啥牢骚哇?!”

“玉米缨”嘲讽道:“你这个马后炮变成了驴后炮啦!”

“臭蒿”大声笑道:“你马后炮尽放驴屁!”

“马后炮”也不发火儿接着说道:“等会儿我耩地在后边得有拉碷子的啊!你们兄弟得说好谁拉碷子呀?”

“闷儿雷”、“玉米缨”、“臭蒿”他们听了都不言语了。

“嗨嗨……”“马后炮”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兄弟得确定谁拉碷子哇?!”

“拉碷子可不是轻活儿。”“闷儿雷”向“玉米缨”和“臭蒿”说道。

“玉米缨”提议道:“咱们三个猜枚确定,谁输谁拉碷子。”

于是他们三人就暂时停歇了下来,像三只公鸡叨架一样伸着指头大声猜起枚来……结果是“玉米缨”输给了“闷儿雷”和“臭蒿”。“玉米缨”虽然连连摇头苦笑,但还是认输了。

“闷儿雷”向“玉米缨”哈哈笑道:“你老弟别害怕……虽然你输了,但拉碷子的活儿我们会帮你的,不会叫你一个人干。”

黑蛋望了望田地里这几个斗嘴的老弟,抹着脸上的汗水苦笑道:“这些老弟大热天干着活儿嘴也不闲着。”

“嘴不闲着是他们还不累。”“书呆子”调侃道,“要是累得说不出话他们的嘴就闭上了。”

黑蛋微笑道:“这些老弟吵吵闹闹怪热闹的,一吵一闹他们就不感到累了。”

“俺觉得在田地里干活儿比在学堂里读书快活多啦!”  “书呆子”感慨道,“以前倒是没有体会到。”

“你呆子说这话都是废话!在田地里干庄稼活儿有啥快活的?”

“庄稼地里比课堂开阔哇!又没老师布置作业,又不需要动太多脑子。”

“老哥儿没进过学堂,不知道学堂里的滋味儿……但知道只有上学读书才能有出息。”

“话虽是这么说……古今人们常说天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命运的安排比读书还重要。”“书呆子”说着叹了一口气。

“咱俩只顾说话了,还得顾顾老牛……那边有个荒草坡没种庄稼,也让老牛啃些青草解解饥渴。”黑蛋向“书呆子”说道,“咱们俩到那棵楝树下喝几口井水凉快凉快。”

黑蛋把老黄牛牵到荒草坡上,看来老牛十分饥渴低头大嘴啃起青草来。

黑蛋掂起黑陶壶噙着壶嘴儿“咕咕咕”一口气儿喝了少半壶。喝罢抹了抹下巴上的水滴儿爽爽地“哈”了一声说道:“俺不能把水都喝光了,得给老弟们留一些。”说着把水壶递给“书呆子”。

楝树上有几只蝉儿在唧唧地鸣叫,黑蛋烦躁地抬头看了看骂了一句:“这知了叫得揪心!”抬起腿“咚咚”向楝树剁了几脚,蝉儿吓得飞跑了。

“书呆子”喝了两口水向黑蛋笑道:“知了是有灵性的,我记得有本书里讲知了鸣叫是让人们解除炎夏的闷热和疲劳,黑哥咋听到知了鸣叫感到揪心哇?”

“这小东西唧唧唧叫来叫去一个声调儿,要是变变调门儿听着心里要好受些。”

这时从树根儿下的深草里突然“嗖”地窜出两只野兔,把黑蛋和“书呆子”吓得一愣。

“兔子也知道歇凉。”黑蛋望着逃跑远去的兔子咧嘴笑了笑骂道。

“黑哥别骂兔子,兔子应该骂你才是……人家这一对儿好好地在歇凉,你把人家搅浑啦。”“书呆子”说着风凉话又喝了几口水把水壶放在地上,“俺干的活儿轻出汗少,留给那些弟兄喝吧。”

“兔子跑了哥儿也该躺下歇歇啦!”黑蛋美滋滋地躺倒在草丛中,嘴里还在嘟噜着“这两只兔子不知道是不是夫妻……要是夫妻真不该惊动它们,也许它们夫妻在办美事儿……”

“你咋不撵上兔子问问它们?你黑哥儿还真有爱心啊!”“书呆子”嬉笑着看了一眼黑蛋,黑蛋竟然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枕着两只手掌响起了鼾声。

迟了一大会儿老牛啃草吃饱了,甩着尾巴慢慢走下荒草坡,“扑通”一声卧在田头一块儿平坦的地方,两眼茫然地默默注视着远方,慢悠悠地搓动着厚厚的嘴唇在不慌不忙地反刍。

老牛脖子下耷拉着松弛的皮,喉头在有节奏地缓缓蠕动着,雪白的泡沫从牛嘴里溢出,散发出甜甜的青草芳香。

不远处田地里的春玉米已长得一人高了,青青的玉米棒正在长籽儿。矮矮的春红薯地里已裂土鼓包,预兆着秋季丰收在望。

可在老牛深邃的目光里,对这些丰收的景象似乎并不感兴趣,依然目不转睛地茫然凝视着远方。

“书呆子”一个人“享受”着黑蛋如雷的鼾声,觉得孤独无聊,就随意拔起一根狼尾草,“嘿嘿嘿”孬笑着在黑蛋的鼻孔戳弄起来。

黑蛋在酣睡中感到像是一个小虫子钻进了鼻孔,一骨碌坐起身来打了一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看到“书呆子”坐在一旁孬笑,黑蛋痴痴愣愣地说道:“是你呆子在逗老哥……”

“黑哥哇……老牛都吃饱了,日头正中午啦。”

黑蛋“喔”了一声说道:“那几个老弟干完了没有?”

“书呆子”站起身手搭凉棚望了望说道:“看样子没多少活儿了。”

“那咱俩就再等他们一会儿。”黑蛋抹拉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半躺着两眼望着静静的楝树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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