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哥哥心事重重地在小院里走了几步,看到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只肥母鸡和肥公鸡在院里悠闲地散步,几只家兔在院墙根儿蹦蹦跳跳啃吃着菜叶儿。
“这几只家兔儿养得怪肥实的。”荷花儿的大哥没话找话地说道。
“这几只小兔儿俺没工夫养了,正想抽空儿给你们送去,正巧你们来了,你们走时就逮回去养吧。”荷花儿说着把手里的几个鸡蛋放在厨房的锅台上。
“那就等会儿咱们说罢话,走时逮回去让你嫂子喂。”老大看着雪白的兔子心不在焉地随意说道,“养兔子院子小了不行。”
老二表情麻木地一句话也没说,用怜悯的眼神余光不断瞄向他的妹妹荷花儿。
“大哥二哥先在院子里站会儿,俺把做衣服的家什收拾一下,你们就坐在屋里歇会儿,总不能老让两位哥哥站着说话。”
“给谁做衣服?是给根儿?”大哥疑惑地问道。
“根儿有衣服穿。”荷花儿笑道,“是给他爹牛壮做衣服,刚把布铺开缝了几针儿你们就来了。”
“给牛壮……给牛壮做啥衣服?”老大话里有话不好明讲,他是想说是给牛壮预备冥服吧?!老大说着看了一眼老二,两人的眼光交叉在一起,生发出一种难言的悲哀。
“根儿他爹本来有几件新衣服,俺怕他回来人瘦了穿着不合身儿,想再给他做件不宽不窄合身的。”说着荷花儿不由自主地“咯咯咯”笑了起来,“你们的妹夫可是个讲究人呐!他在人场里混事儿爱体面,没件合适的衣服咋行?”
“唉……”老大扭过头来叹了一口气儿……心想:牛壮淹进河里都快两年啦,生还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啦,还给他做啥衣服哇!人儿都没有了做了衣服也是白做。要是他没淹死早就回来了,荷花儿的脑子一定是出了毛病。
老二低下头哭丧着脸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儿,抬起头望了望荷花儿,看样子想对荷花儿说几句话,可咂巴咂巴嘴唇还是把话咽进了肚里。
“你们这是咋啦?唉声叹气地……”荷花儿兴致勃勃的脸上顷刻布上了一层阴云,“是根儿的老爷病了?”
“咱爹好好的,别挂念咱爹。”说着老大心事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儿,接着说道:“妹妹不知咋着想的……俺当哥的不说吧心里难受,说吧又怕你不高兴……”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儿。
“有啥事儿不好开口的?!”荷花儿急了起来,“亲兄妹有啥话不好说的?!”
“咱爹的意思是……是把根儿从黄河滩叫回来去学堂读书,不能把孩子的学业再这样耽误下去了,根儿正是读书的年纪,要为孩子的前程着想呀!”
这时老二附和着老大的话开口道:“是应该让根儿去学堂读书,咱爹整天念叨着根儿读书的事儿。”
“俺心里也不糊涂,知道根儿正是读书的年纪,可要是把他叫回来谁来守望黄河?要是没人守望黄河,牛壮游回来要是没力量上岸咋办?”荷花儿说着眼圈湿润了,“根儿的学业再重要,也没他爹的命重要!等牛壮回来了他再去读书也不晚。”
“根儿在黄河边儿守望了快两年啦,把他爹守望回来了吗?”老大有点儿急躁,“还不是白白荒废了孩子两年的学业。”
老二慢悠悠地插嘴道:“要是根儿在河边儿能把妹夫守望回来谁也不会来劝你……一个小孩儿没日没夜地待在大河边儿可怜不说,都是无用功哇!”
荷花儿眼里泛出泪光,“看你们说的……你们咋知道没用?根儿只有一个老爹,他爹一天不回来他就得在大河边儿守望一天!一年不回来他就得在大河边儿守望一年!十年不回来他就得在大河边儿守望十年……直到俺娘俩守望死!”说罢她双手捂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荷花儿的哭泣使她的两个哥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必然他们是同胞兄妹,但荷花儿的大哥是个实诚直爽人儿,认理不会拐弯儿,同情归同情道理是道理,明明摆着牛壮回不来了,荷花儿还像做梦一样扯拉着根儿在大河边儿守望、一直守望,而且不听劝告,这样下去真的就把根儿毁了。但另一想,兴许是像老爹说的那样,荷花儿的脑子钻到牛角尖儿里了,拔不出来了,她精神上没有依托了,唯一的依托是她继续守望着她的空虚梦想,可是这个梦想早就该破灭了……她的梦想要是一直不破灭,到最后必然是一场噩梦……她的梦想破灭了心里痛苦是少不了的,但她总是从虚无缥缈的梦里回到了现实中,正视摆在面前真真实实的现实……不管如何她娘俩总得继续活下去,荷花儿的心里也真得有个着落,精神上也真得有个归宿的地方,这样她也许心里会宽慰一些,不再把没有生还希望的牛壮当做生活的寄托。要不然牛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守望到何年何月是个头哇……决不能像荷花儿说的那样直到她娘俩守望到死……老爹说得对,荷花儿总得有个烧纸儿祭吊哭诉的地方哇!她有个烧纸儿祭吊哭诉牛壮的地方,想念牛壮的时候就去祭吊哭诉一阵儿,兴许她就会回过心儿来,不再把守望黄河当做她的生活寄托,根儿也就解脱了,可以去学堂读书了。
想到这里老大向老二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离荷花儿七八步远的地方,背着荷花儿嘀嘀咕咕,商量着怎样向荷花儿提出老爹交代的为牛壮建衣冠冢(空墓)的事情。弟兄两个明白这个话很难启口,荷花儿也很难接受。但不说吧……回去定挨老父的责骂,说吧……他们妹妹的脾气他们自然清楚,说不定会给他们弄得非常难堪。但老爹的这个主意也是为荷花儿母子好,也是无奈中一个没主意的好主意。既然是同袍亲兄妹,无论如何也得说说哇!
老大向老二轻声说道:“你比哥多识几个字,说话比哥圆转,还是你把咱爹为牛壮建空墓的意思对荷花儿婉转地说说。”
“你是老大,这个事儿不比其他事儿。”老二小声推辞道,“还是大哥说说妥当!就说是咱爹的意思。”
“哥担心说不圆转……”老大信心不足地嘟囔道,“荷花儿有时爱听你说话。”
“家里的事情除了老爹就是大哥说了算,这样的事情还轮不着老弟说三道四。”
荷花儿抹着眼泪在屋里收拾完为牛壮还没做完的衣服,看到两个兄长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听不清嘀咕的啥事儿,看两个哥哥的表情好像遇到了难办的什么事情。抹了抹眼泪就疑惑地问道:“你们有啥话大声说呗!俺是你们的亲妹妹,啥大事儿咋怕俺听到哇?!”
老大扭脸向荷花儿走了几步,尴尬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细声儿说道:“俺哥儿俩说话让妹妹生气了,看到妹妹流泪哥儿心里也难受哇!”
“自己亲兄妹没啥要生气的!俺心里知道你们也是为俺和根儿着想。”荷花儿擦干泪水苦笑着说道,“你们心里有啥话就直说呗!难道还怕得罪你们的妹妹?”
“俺哥俩是在一起商量着……商量着咱爹……咱爹……”
“大哥说话咋恁蹊跷……”荷花儿不解地急着问道,“商量咱爹弄啥?”
“是……是咱爹叫哥哥给你说说咱爹的一个主意……”老大说着瞪了瞪老二,是想让老二接着说下去,可老二悄悄地向他摆了摆手,半句话也不发。
“大哥今天是咋啦?说话吞吞吐吐……平时可没这样哇!”荷花儿哭笑不得皱着眉头说道,“咱爹一个啥主意说出来不就是啦!”
“老爹说……真是咱老爹这样说的!大哥是照着老爹说的学学嘴儿……”老大干咳了一声努了努劲儿,“老爹说……在牛壮赵家的老坟里……给……给妹夫建个空墓……也就是衣冠冢……清明节或是啥时候要是你思念妹夫,也好有个祭吊烧纸儿的去处,也好……”
荷花儿还没听完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儿爆炸,她两条长辫子的头发根儿都倒竖起来,顿时火冒三丈,发疯似的和大哥吵了起来。
“牛壮还没死,咋就要给他立坟建墓啊?!”
“他要是还活着,谁也不会这么说呀!”
“这要是让外人儿听了,还不当作大笑话儿?!”
“外人儿?村里村外的人儿谁不说牛壮早就淹死啦?!”
“不管别人怎么说……咱爹不是不知道牛壮的好水性!他绝对淹不死!”
“都两个年头啦……连个活信儿都没有……”
“你们咋断定牛壮就一定淹死啦?”荷花儿气得忘记了哭泣涨红着脸反问道。
“没淹死活人哩?”
“活人在黄河里正向这边儿游呀!”荷花儿吵着“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俺的好老爹呀……俺的好大哥呀……我万万没想到哇……你们咋能这样对待牛壮啊……你们咋会想出这样的丧气主意哇……你们这不是在咒牛壮死吗?!给活人儿立坟建墓亏你们想得出来!”
老二这时掂着空布袋像躲灾一样已经快步走到院门口儿,在院门口回过头来吃惊地望着老大与荷花儿,犹豫着是走了好还是不走好。
老大的脖子像痉挛似的不断摇晃着诚实的脑袋,接连无奈地叹息着“算啦算啦……一心好意听不进去就算啦……”,感到多说无益,起身告辞,兔子也没心思逮了,也没心思给老爹捎那几个鸡蛋了。
临走叹息道:“好心好意落个驴肝肺!”
从此以后,荷花儿的娘家人再也不去沾惹这个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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