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也真给农家人儿凑势儿。天气依然干燥、太阳仍然毒辣,干燥的热风刮得不大不小。这种天象正是摊场、碾麦的顶好天气。农民最怕的是在这个时候天阴下雨,那就得吃霉麦了。
路西边的麦场里虽说只有十几家的麦子,但场小地窄得排着队摊场碾麦,大家商量着谦让着有序进行。有的农户麦少不够摊一场,就几家的麦子摊在一起、一起用石磙碾压。但碾过后的麦粒儿绝对混不到一起,他们摊场的时候户与户之间是有分界的,清清楚楚的,该是谁的麦子就是谁的麦子,一点儿也不乱。
这天轮着黑蛋、文山、荷花儿、“闷儿雷”四家摊麦碾场了。
太阳还没从东方露头儿,黑蛋就早早地赤脚光膀挥舞着桑叉汗流浃背地摊起场来。
不一会儿文山扛着一把桑叉、桑叉上还搭着几条布袋,闷闷不乐地来到场上。
“山哥……”黑蛋停下手中的活计,“你不在家里照顾嫂子来场里干啥?”
“唉……”文山叹了一口气,“哥不想吃不劳而获的麦子,大忙天哥咋好待在家里哇。”
“自己兄弟还讲啥劳不劳……嫂子的病是大事!”黑蛋皱着眉头,“你把桑叉布袋留下,快回去,这里你插不上手,我一个人就中了。”
“哥既来了把麦子摊好再回去。”文山说着把布袋撂在场边儿,握着叉子摊起麦来。
才摊了半场麦子,文山的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就慌慌张张来到麦场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俺妈又喘起来了……喘得脸都发青了,爹快回去吧!”
“麦子没有嫂子重要!”黑蛋发起脾气来,啪的一声把桑叉拍在麦堆上,“你早点儿回去不就是啦!咋就不听话哇?!”
“唉唉唉……”文山连声叹着气,无奈地把桑叉放在麦堆上,与女儿一起回去了。
文山边走边叹道:“我是出门儿喜进门儿,愁啊……”
黑蛋拄着桑叉望着文山的背影叹道:“山哥这一家子也真够困难啦……几个女儿都还小,老婆常年有病,家里即便有几个铜子儿也不够买药。”
干活儿的村民路过麦场,离老远就向黑蛋高声说着闲话,“黑蛋……你小子今年咋种这么多麦子?”
“你小子快成小财主啦!”
还有的村民与黑蛋开玩笑道:“麦子多了要是你家里堆不下,别发愁啊!俺家的屋子都空着哩。”
“有了这么多麦子,麦后该说个媳妇啦!不能老当光棍汉啊!”街坊一个老大嫂向黑蛋吆喝道。
黑蛋一边挥舞着桑叉翻场摊麦子,一边呵呵笑着随口回应着,“俺天生就没那财主命儿……这是好几家的麦子,俺那点儿麦子要是打下来能装一布袋就算不错啦……俺这点儿麦子只能养活俺和老娘,添个媳妇养不起哇!”
“不娶媳妇你咋知道养不起?娶了媳妇自然就养得起!不娶媳妇永远是穷光棍儿!”那位大嫂向黑蛋高声笑道,“没听说谁家的媳妇是白吃饭的,要是娶个能干的媳妇比你养几只老山羊强得多。”
黑蛋呵呵笑着开玩笑道:“好好好……俺就用山羊换个能干的媳妇……但不知几只山羊能换个好媳妇哇?”
“你黑蛋嘴里就没正经话……”那位大嫂苦笑着说道,“怪不得媒婆儿不愿给你说媳妇儿。”
黑蛋摊完场,就等着天上的太阳来熏烤蒸发麦子上的水分了。大约迟个一两个时辰,就可以套牲口用石磙碾麦了。
荷花儿正好在这个时候送来了茶水和饭菜,还送来了几条装麦子的布袋。
荷花儿穿着白色的青花短袖上衣,一条绿色的粗布裤子拖到脚面上,赤脚穿着白底儿黑帮儿粗布鞋,捂着白羊肚毛巾的头上向脑后垂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儿,垂向臀部的辫稍儿上系着天蓝色的布条儿。汗水浸湿的紧身上衣贴在胸脯上,显露出青春诱人的魅力。虽然她在丈夫牛壮淹进河里以后消瘦了一些,脸上也多出了几条愁纹儿,但在方圆几个村庄,她还是找不出第二个的风韵犹存的少妇美人儿。
黑蛋坐在麦场旁边一棵核桃树下,用脏兮兮的毛巾擦着脸上身上的汗水,用破草帽忽闪着风儿,掂起荷花儿送来的盛着桑叶凉茶的陶壶,向荷花儿问道:“给滩里的根儿送饭了吗?”
“送了送了……”荷花儿回答道,“给根儿送过饭,拐过头才给你送饭。”荷花儿笑了笑,“嫂知道你的脾气,不摊完麦子你是不会喝水吃饭的,所以晚点儿给你送来。”
“俺现在只渴不饿。”黑蛋像老牛饮水一样咕咚咕咚向肚里灌着茶水,“光水都喝饱啦!”他身上脸上很快又渗出不少汗来,豆大的汗珠儿噗嗒噗嗒滴落在面前的热土里。热土上有几只慌慌张张寻找食物的棕色大蚂蚁,被黑蛋落下的汗珠儿黏在了热土里。
荷花儿心疼地凝视着满身汗水的黑蛋,嘴唇微微动了几次没说出一句话来。
黑蛋看着蒙着笼布的饭篮子埋怨道:“你送来这么多饭菜想叫撑死老弟哇?!”
“这是早饭和午饭合在一起啦!俺知道你爱吃肉喝酒,篮子里专门给你放着一碗大肉皮,还有一小葫芦玉米老酒哩。”
黑蛋听了顿时精神起来,立即掀开篮子上的笼布拿着酒葫芦“咕噜咕噜”饮了几大口,他“哈”地从嘴里呼出一股热气,疲劳的神色一扫而光。他舒坦地微笑着看着荷花儿,又喝了几口玉米老酒仍然凝视着荷花儿,从他微醉的眼神里放出复杂的光来……
荷花儿这时被黑蛋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也弄不清黑蛋心里到底想着什么,赶快把汗湿贴着身子的上衣拽了拽,脸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要是牛哥在咋会叫嫂子累成这样儿?”黑蛋仰面朝天叹了一口气,“要是牛哥在这酒这肉这活儿……咋会叫俺一个人独揽?!要是牛哥在该多热闹哇!”
荷花儿听到这话立马来了精神,眼光里立刻充满了光彩,“你牛哥快回来啦!快吃新麦面蒸馍了他咋会不回来?家里要肉有肉、要酒有酒,都给你牛哥留着哩!家里给你牛哥养的肥公鸡,这几天老是不停地打鸣儿,声音都有点儿变调,公鸡一定是知道你牛哥快回来啦,知道你牛哥爱吃公鸡肉,公鸡害怕啦!公鸡……”
“公鸡和你养的兔子不会跑出院门儿跑丢吧?”黑蛋打断她的话,知道荷花儿又犯了病根儿,后悔不该一不小心提到牛壮,就故意把话题岔开,“嫂子这么毒的日头儿你咋不戴草帽哇?”
“急着出门儿忘了忘了……”荷花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家里有大婶儿照看着哩,鸡呀兔呀不会跑丢,只是劳累了大婶儿。”
正在这时黑蛋的老娘手里掂着一顶草帽,头上盖了一块儿蓝色粗布头巾,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双筷子,颠动着两只三寸小脚儿,风风火火赶到麦场里。
大老远就向荷花儿吆喝道:“恁毒的日头不戴草帽咋行?!”
老人家到了荷花儿、黑蛋跟前埋怨荷花儿道:“你给根儿送饭咋忘了带筷子?叫孩子用手抓着吃?”老人把草帽递给荷花儿,“俺现在就把筷子给根儿送去。”
荷花儿和黑蛋都笑了起来,黑蛋笑道:“老娘是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就您的老腿小脚儿等走到根儿那里,他吃到肚里的饭早变成屎啦!”
“懒儿子就爱说些臭嘴话!”老娘微笑着瞪了黑蛋一眼。
荷花儿笑道:“大婶儿哇……您的小脚儿走路俺看了都心疼!根儿那么大的孩子了,他不会用手抓着吃,随便撇上两根儿小木棍儿当筷子就得啦。”
“俺真羡慕荷花儿的大脚板,走起路来又快又轻松……裹脚布真是害人不浅!早在俺当闺女时,一双脚就都给裹残废啦,想走快都难啊!”老人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黑蛋嬉笑道:“您不缠脚不就得啦!”
“你这傻儿子说得倒轻松!”老人瞪了一眼黑蛋,“以前哪像现在……不缠脚的闺女是出不了门的!是嫁不出去的!”
荷花儿说道:“像大婶儿您这种岁数的妇女都是这样,俺妈也是小脚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俺当小闺女的时候,俺娘整天催着俺骂着俺要俺裹脚,可俺就是哭着不裹,就荒长成了个大脚板。”
黑蛋吃着喝着,他们娘仨拉起了家常,拉家常中黑蛋小心翼翼地不敢再提牛壮了,生怕触动荷花儿脑子中那根受伤的神经。不说牛壮荷花儿一切都很正常,一旦说起牛壮她的语言表情就怪异起来。
黑蛋的老娘在拉家常中忽然叹了一口气,刚说出一个“牛”字,黑蛋立即接嘴道:“今天碾场不用牛,牛走得太慢,用闷儿雷家的老驴。”并偷偷给老娘递了个眼色。
老娘会意地止住了话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用牛就不用牛吧……”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荷花儿觉得奇怪,“大婶儿您是热得受不了了吧?那就赶快回咱家用凉水抹抹脸歇歇吧。”
“俺……俺不是热的……”老人嘟嘟囔囔说道。
黑蛋停住了手中的筷子,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老娘的嘴巴,生怕老娘嘴里冒出“牛壮”俩字。
“俺是……俺是想说荷花儿院子里养的兔子……”老人家也清楚一提到牛壮,荷花儿说话就不照路了,但憋着不说话心里窝瘸,就想着闲话拉呱起来,“那只大母兔老是在院墙根儿掏洞……”
“那是母兔快要下崽儿了,这几只家兔不好养哇!”荷花儿向老人说道,“兔子不如鸡好养,兔子胆子太小,前些时院门外几声狗叫就吓死了两只半大的兔子,再养一些时就都送给根儿他舅家了。”
“送给根儿舅家好!”老人家随和着荷花儿说道,“你一天到晚忙这忙那,还得给滩里的根儿做饭送饭……唉……要是……”老人嘴里老是想说到牛壮,是想说牛壮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过了一年又一年,这麦子都收完了,牛壮也真该回来了,要是牛壮回来荷花儿也轻松了,河滩里的根儿也能去学堂读书了。
黑蛋赶快接嘴道:“要是连鸡都不养就更省事儿啦!”
老人与荷花儿都笑了起来,老人笑着瞪了黑蛋一眼,“谁像你这懒虫只图省事儿。”
不一会儿黑蛋打起了饱嗝儿,“您娘俩都回家吧,把这些剩饭剩菜篮子什么的都带回去,把酒葫芦留下,嫂子到家里得准备好放麦子的地方。你那小厨房放麦子不中地有点儿潮湿……要是把麦子袋子放在小厨房,最好在厨房的地上放几块木板隔一隔潮气。其余啥事你们就都别操心啦!我躺在这儿歇会儿就该套牲口碾场了。”
“老弟说得对!家里倒是有几块派不上用场的木板,正好垫麦袋子用得上。”荷花儿说道,“碾场俺过来添把手,你老弟一个人咋行?!”
黑蛋发火道:“碾场是汉子们的事儿,你来也搭不上手还碍事!”黑蛋向她们摆摆手,“走吧走吧!都回家吧!俺要躺下迷糊一会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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