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儿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没迟多大一会儿就来到了芦根儿的跟前。
“根儿……饿坏了吧?”荷花儿心疼地看着儿子。
“不饿、不饿。”儿子心疼地看着额头渗出汗水喘着粗气的老娘。
“天都这个时候啦,日头儿都偏午了,咋会不饿?娘送饭来晚啦……”荷花儿揭去盖在篮子上的笼布,笼布下有一个熟鸡蛋一根咸罗卜一张烙饼,小水壶挂在篮子的把手上,“赶紧拿着吃吧!”
“您吃了吗?”芦根儿拿着烙饼放在了嘴边儿停了下来问道。
“吃了吃了!赶紧趁热吃吧!”荷花儿缓了一口气儿,似乎烦躁起来,“都是你两个舅舅到咱家里说长道短,耽误了娘的送饭时间。”说罢她“唉”地叹了一口气儿。
芦根儿大口吞咽着烙饼和咸罗卜嘟嘟囔囔问道:“俺两个舅舅到咱家里有啥事儿?”
“还不是老一套?!”她又叹了一口气儿,“还不是唠叨唠叨不想让你守在黄河滩里,叫你回学堂读书。”
芦根儿好像很感兴趣儿连忙问道:“那您对舅舅咋说?”
“娘咋会同意你舅舅的意思?!你不在黄河边儿守望着你爹,要是你爹从河里游回来爬不上岸咋办?回学堂读书也得等你爹回来呀!你爹不回来读书有啥用?读书咋会有你爹重要?!”
芦根儿剥开一个熟鸡蛋填到嘴里,听了母亲的话一时分心噎得翻瞪着眼睛喘不过气来。
荷花儿赶紧过去摸抚着儿子的脖颈埋怨道,“还说不饿……都饿成这样啦……恨不得一口把东西吃完。”
路根儿吃完午饭送走母亲,急不可耐地钻到茅草庵里查看,他是想看看那只美丽的狐狸跑了没有。
他在茅草庵儿里看来看去看了个遍,可没看到那只美丽的狐狸,只是在他的被窝儿里找到几根像玫瑰花蕊一样的狐狸毛。心想,人们都说狐狸有股骚味儿,狐狸的骚味儿和人的尿骚味儿不知道一样不一样。于是他就把那几根狐狸毛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咦……”他感到奇怪,“一点儿骚味儿也没有!像是夏天蒲草的清香味儿,又像喇叭花儿的甜香味儿。”他又用舌尖儿舔了舔,眼里放出兴奋而奇妙的光来。
芦根儿钻出茅草庵儿,呆呆地凝望着那个石头谷堆,脸上涌上一层渴望与忧虑。
从此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一大清早,芦根就会惊奇地发现他的草庵儿门口有一只新鲜的死野兔,野兔的脖子上明显有被野兽咬伤的痕迹。芦根儿往往在这个时候,就会茫然地望着那个大石头谷堆发呆。
天气越来越冷了起来,乡亲们在黄河滩里遇到芦根儿,感到孩子实在可怜,就哄劝起来:“该回家里歇歇暖暖身体啦,即使你爹还活着,这大冷天的,连大河边儿都结了冰凌,他也没法儿游回来。”
芦根听到这话,只是拄着捞竿儿摇摇头,倔强地小声说道:“俺听俺娘的。”说罢就再没啥话说了。
乡亲们为了照顾芦根儿的情绪,当然不会当面说:你爹早就淹死了,再傻守着也是瞎子点灯——白费油。但背地里老乡们埋怨荷花儿的也不少:这么聪明伶俐的女人,怎么就越来越糊涂起来,丈夫没了,难道还想把儿子折腾死?!
但芦根儿守望在黄河边不能回家,在零下数度的寒风里,仍然坚持守望着快要凝固静止的黄河,冻伤的双手颤抖着,抱着冰凉的捞竿儿,寒风无情地吹打着满头杂乱的灰白色头发,已经使人很难相信他才只有十几岁的年纪。
不是他不想回家,是他怕母亲生气。母亲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活得很不容易,再冷的天、再大的风,母亲照常提着小瓦罐儿小竹篮儿为他送饭。
母亲对他说:“你爹身体棒着哩!他咋会怕这冷冰水?你爹兴许会快游到岸边没力量啦,河面与河岸相差好高哩,你好用钩竿把他捞上来。天越冷、水越凉你爹越想往家里游,你爹不怕冷!你忘了?在你三岁的时候,寨门那边的张木匠家,和你一样大的‘狗旺’,冬天在大水塘的冰上玩滑溜,一下掉到冰窟窿里了,你爹硬是钻到冰水里,把他救了出来,后来‘狗旺’认你爹叫干爹……你爹不怕冻!冬天你爹不好上岸,一定要守望好,别让你爹作难!”
芦根不假思索,恭敬地回答还是那句话:“俺听娘的!”
一年最冷的三九严寒到了,大自然还是有条不紊地、很正常地给很不正常的这个世界规划着季节应有的色彩和风韵。
天上纷纷扬扬飘起梨花瓣似的雪片儿,天公温柔、轻盈地托着洁白的衣裙,穿在地母的身上。于是这个被中华民族称为母亲河的黄河,又变得亮丽、妖娆和圣洁起来。一切痛苦、屈辱、哀怨和伤痕都逐渐沉淀、凝止、隐容在静谧、冷清的世界之中。
乡亲们放慢了生活劳作的脚步,一切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大自然把不平等的世界变得平等起来,无论在任何人的面前,铺展的都是洁净崭新的路,身后留下的都是一串串新鲜的脚印……
空中的雪花,像舞姿翩翩上下翻飞成群结队的白蝴蝶,无声而轻柔地给世界万物改变和统一着颜色,使狂躁的世界,逐渐安静了下来,使杂乱的人间,单纯和高洁起来……
这是古寨葫芦庄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大雪。没有一丝风儿的“闷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地上已经落下厚厚的一层积雪。
芦根儿的母亲荷花,白天冒着大雪给儿子送了一次馍饭,回到家里心里祈求老天爷:“别再下啦!雪下够了,晚上把大雪停歇下来吧!”好像老天爷要和她作对似的,晚上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又下了整整一夜,到凌晨才停歇下来。荷花儿担心黄河滩里的儿子,烦躁地望着窗外不断飘落的无声雪花,一夜没有合眼。
黄河滩里银光闪烁,白茫茫一片,灰暗的世界一下变了颜色,耀眼的白雪使空旷的原野亮堂起来。
黄河每年都要迎来一场大雪,可这一年的大雪,比往年显得猛烈一些、大一些。
远远望去,已经很难分清黄河与河滩的界限,再向远处遥望,黄河北岸与黄河南岸,像被白色的浆糊黏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望无际白色的海洋。黄河连同她那不知疲倦的浪涛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雪给黄河改变了颜色,黄河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银河。黄河的浪涛被凝固在大雪里,大雪覆盖着静止的浪涛,大雪为黄河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白棉袍。
河滩里的衰草枯蒿,被蒙盖在厚厚的雪被里。被厚雪掩埋了大半截的杂树,光秃秃的树枝上凝结着一层层薄薄的冰花,像孝子贤孙们吊丧时手里拄着的缠着一层层白纸的哀仗。
黄河滩的野兔被大雪封住动弹不得,在厚厚的雪地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狐狸野獾被大雪逼进了洞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白色的海洋里看不到一只水鸟,铅色的天空听不到一只水鸟的鸣叫,唯一听到的是高空几声饥饿的鹰啼。
一群扑扑楞楞在雪野上飞来飞去,找不到窝儿的晕头晕脑的鹌鹑,稍微给大自然带来些许生气。
被大雪堆满银屑的黄河滩里,芦根儿的茅草庵儿连同它的人儿,都消失在白色的世界里,消失得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荷花的心里恐慌地念叨着:“俺的儿子啊……儿子在黄河滩里会不会有事儿哇?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她一大清早顾不得洗漱,就急急忙忙给儿子做了几张烙饼,用纱巾把盘在头上的两条长辫子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拿着一把铁锨,费力地不停铲着没膝的大雪,她拼着老气儿要从古寨家门口向黄河滩铲出一条雪道。
这时只听到“哐”地一声锣响,“哐”地又一声锣响,紧接着“哐哐哐……”几声锣响……这是一个脸色黝黑的壮汉身披反毛羊毛皮袄,左手拎着一个破铜洗脸盆,右手举着一根一头儿差点儿烧焦了的烧火棍,站在大雪覆盖的寨墙上,向村里高声喊道:
“嗨……驴丢了。”“哐!”他敲了一下破铜盆。
“嗨……槽里的驴丢啦!”“哐!”他又敲了一下破铜盆。
“嗨……昨个儿夜里大雪压塌了驴棚,俺的老叫驴蹭断缰绳跑丢了……乡亲们要是谁看见了吭一声儿啊!找到驴俺请喝酒。”
村庄里安静得一点儿回音儿都没有。这大雪天的清晨厚雪堵着家门儿,人儿被堵在了家里,被厚雪覆盖的大街小巷看不到几个人影儿。
这个敲破铜盆的汉子看到了躬身使劲儿铲雪的荷花儿,因为荷花儿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他看不清是谁就问道:“这大清早的……铲雪的是谁哇?”
荷花儿直起身腰抹着额头的薄汗回应道:“是俺啊……您大旺哥比俺起得还早。”
“喔……是荷花儿呀……这大雪下得够吓人啦!你起这么早铲着厚雪是干啥呀?”
荷花儿带着哭腔说道:“去河滩里寻找儿子。”
“唉……”壮汉大旺向着荷花儿叹了一口气儿,“是得去寻找寻找……俺在寨墙上都看不清河滩的影子啦!南边成了白茫茫一片……那你赶快去吧!小心大雪掩盖着的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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