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村里还没到习惯性吃晚饭的时段,“活菩萨”老郎中让他药铺的一个跑堂徒弟,把甄保长请到了药铺附近的老董家酒馆。
请甄保长喝酒吃饭,也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请得动的。
一保之长在村里就是没有加冕、没有皇宫的土皇帝,只是管辖的地盘小了点儿,只是管辖的地盘儿叫“村庄”不叫“国家”。谁要是胆敢不把保长当作官儿,那他就离倒霉不远了。毫无疑问大家都知道他姓甄,但村民几乎把他的名字给忘记了,并不是村民要故意遗忘他的名字,是怕挨揍才慢慢地把他的名字从口腔里给消灭了。
不知甄保长的爹娘出于何种考虑,从小给他起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儿——“小弯”,在他还是“吃屎”孩儿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小弯”不好听,无论谁喊他“小弯”他都高高兴兴地答应。在他逐渐长成了大人,他对别人喊他“甄小弯”的名字也没啥反感的。说来奇怪,当他当了保长,听到有人竟然不叫“甄保长”仍然喊他“甄小弯”,他就像哑巴吃了苍蝇,饿狗吞了滚烫的包子一样,有口说不出的恶心、恼火,感到有失体统和威信;就让他养的一帮跟随打手向村民传出话来:“叫声甄保长,啥事儿都好讲!叫声甄小弯,揍你三皮鞭!”。
甄保长虽然厉害得像只老虎,老百姓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喊叫,但在“活菩萨”关继续面前他像只病猫,请他喝酒吃饭是给他面子、是高看他,他不敢推辞也不敢不来,说起来这也是有根由的。
甄保长的老娘活着的时候肠胃有怪病,有两次肠子稀里糊涂就缠绕在了一起,痛得快要断了老气儿,都是“活菩萨”救了他老娘的老命,而且老郎中拒绝收取甄家任何费用和礼物。
他的老娘为了感恩“活菩萨”,就决定让甄保长当“活菩萨”的干儿子。但老郎中看不上甄保长,认为甄保长不是个地道人儿,就婉言回绝了这个义子,谢绝甄保长喊他“干爹”。
甄保长有时见到“活菩萨”只好叫声“老先生”,算是“干爹”的一种别称吧。即便甄保长不念“活菩萨”有救母之恩,他也不敢得罪老郎中关继续。
说来话长,关继续的祖上在大清朝嘉庆年间,是镇守西域的武将,年老荣归故里,朝廷念其开疆守边有功,赐予黄金万两、良田千亩、府院一座,并授予了金字功德匾、由嘉庆皇帝御笔亲书:“武圣遗风”。关继续的家族直到民国初期,仍是原武县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与如今暴富起来的“汪老虎”汪财主家相比,门头也并不低矮。
可关继续的祖上戎马大半生过不惯这荣华富贵的享乐生活,身体倒生出不少病来,索性就把府邸无偿捐献给了家乡改做了学堂,并把一半黄金以公益的名义投入学堂聘用师资日常开支和用作学堂置办用具,该学堂自然就成了公立学堂了。
芦根上学的有一棵又粗又大的圈门儿黑槐树的新学堂,就是从这个老学堂延续变化而来的。
他的祖上把千亩良田无偿按人头儿分给了家乡百姓;甄保长的祖上一样是无偿耕种的“活菩萨”祖上的土地,就连汪大财主的祖上还没意外暴富时,也是无偿耕种的关继续祖上的田地。把剩下的黄金投资办了药铺,药铺一贯秉承:“穷人看病富人掏钱”的祖训,也就是穷人抓药看病不收钱,富人抓药看病多掏钱,把富人多掏的钱补贴在了穷人的药费上。
关继续的祖上并请来了他原来军队的军医,让其向他的儿子传授医道,儿子又向儿子传授医道,这样关家逐渐传授出了好几代郎中……关继续是祖传的第六代郎中了。
到了关继续这一代郎中医术越加精湛,享有妙手回春的美誉,在这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原武县城、包括临县武陟、获嘉官民知其者多矣。要说社会关系和能量,一个小小的甄保长怎能比得?只是关继续不爱摆谱张扬罢了。
甄保长也不是傻瓜,他深知“老先生”的水深水浅,他对“老先生”不敢有半点儿含糊。
咱还得把话再拉近正题,免得扯远了耽误读者的时间。
话说甄保长背着双手昂首阔步迈进董家酒馆……要是别人请他赴宴,他一定会带上几个跟班儿打手,借以显示保长的威风和预防不测;可“老先生”请他赴宴他就得轻装简行了,语言也得讲究一些了。不过他很是有点儿诧异:这“老先生”从来还没请他喝过酒吃过饭,也没听说“老先生”设宴请过任何人,都是别人请“老先生”喝酒吃饭,但除非是磨不开脸面的乡里乡亲的婚嫁喜事,再好的宴席也难得请动“老先生”。
这……这开天辟地第一次请俺老甄……必然是“老先生”家中有了大喜事,莫不是“老先生”的老伴去世已过了周年,另娶了一位填房……
甄保长进了酒馆的包间雅座,就急忙向摆着酒肉的八仙桌儿上首端坐着的“老先生”拱手致意,又向在“老先生”身旁默默坐着的“一支笔”随便拱了拱手。
他在路上就搜肠刮肚地预备了一些文雅讲究的语句,还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背诵起来,因为这些好不容易搜刮出来的语句,很陌生、不常用,生怕忘了。他自然知道与“老先生”说话可不是与他管辖的村民百姓说话,与“老先生”说话来不得半句粗鲁脏话,必须嘴里尽量鼓捣出些恭敬文雅的语言。
“老先生招呼晚辈到此,必定有喜事让晚辈恭听,晚辈首先恭贺老先生安泰吉祥!”甄保长满面笑容慢慢地说道,说快了他怕把搜肠刮肚来的这些陌生的词句说错字儿。
“你说喜事?”老郎中一脸愁云,“哪来的喜事呐!老朽想哭都不知道咋个哭法儿呀!”
甄保长听了突然一愣,好大一会儿没有回过神儿来,“老先生是遇到了啥难事儿?”
“难事儿?”老郎中脸色更加愁苦起来,“你算说对啦……可这难事儿难得吓人呀!”
“一支笔”这时也是一脸愁云,噘着山羊胡子叹了一口气。
“到底出了啥事儿?”甄保长感到气氛阴沉,他快速转着眼珠儿想猜个八八九九。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老郎中站起身向甄保长让座。
“一支笔”随即也向那个空座儿伸了伸手,算是对甄保长表示了客气和礼貌。
甄保长忐忑不安疑疑惑惑、谨谨慎慎地坐了下来,想张口说话,但不知从何说起。他深知这两位老先生的根底,其阅历见识老道世故,在村子里可不是一般的人儿;与他们说话比不得赤脚农夫,还是慎重为妙。
老郎中站起身把三盅酒满上,举起酒盅沮丧地说道:“提前为保长送行……来来来……咱爷们干上一盅儿。”
甄保长听了欲端酒盅儿的手揉了揉耳朵:“为俺送行?”他用迟疑的眼光看着“活菩萨”老郎中,“送行……俺没有要到什么外地去呀?!何来送行?”
老郎中“呲溜”一声先干了一盅儿酒,抹了抹嘴角儿叹了一口老气,表情难受地向甄保长说道:“俺的好保长哇!你要进大牢啦!念其咱爷们以往的情分,老朽特备薄酒小菜儿,请秀才作陪提前为你送行啊!”
“一支笔”煞有介事地、连忙向甄保长翘了翘山羊胡子点了点脑袋,明显表示对老郎中说话的认可。。
甄保长惊吓得猛地下意识站了起来,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厚厚的头皮上竟然冒出几滴汗来:“不可能!不可能!俺咋会进大牢?谁也不敢送俺进大牢!俺又没犯民国的啥王法,这咋可能?您老听谁胡诌的?”
“谁也不想叫你进大牢哇!谁也想不到你会进大牢哇!老朽也没听到村里人胡诌啥子,俺与秀才是一心好意,为你想法子挽救你,不信就算啦!只当没有这回事儿。”“活菩萨”自己又干了一盅儿,起身向“一支笔”摆了摆手,一拍屁股就要走人。
“哎哎哎……老人家、老人家……老先生……”甄保长连忙拦住了老郎中,“晚、晚、晚辈当、当保长事情多,养成了急性子,请您老多包涵,请您老入座晚辈敬您一盅儿。”
这时“一支笔”赞许似的向甄保长点了点脑袋,伸起一个大拇指头。
甄保长、甄小弯儿心里十分清楚,他自从当了村里的保长,这么多年他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作恶多端,那一桩都够上了坐牢的资格,只是村民们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没人告他。他此时不免有点儿心虚气短、心里不干不净。古语讲:不办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办了不少亏心事,自然就担心鬼来敲他的门户。
“甄保长如此说话老朽爱听!那老朽就坐下来想想办法,看如何把这桩牢狱之灾摆平。”老郎中说罢向“一支笔”扫了一眼,“一支笔”连忙点了点头儿。
甄保长这时回过了神儿:“晚辈要是真的面临牢狱之灾,必定有人告俺;有人告俺必定有告俺的事儿……俺咋想不起来村里有谁敢告俺,有啥事儿会告俺。”
“一支笔”听了捋了捋胡子、翻了翻眼睛,咧嘴苦笑了一笑。
甄保长看到“一支笔”的表情,猜想,这个经常在县里为告状的人写状纸的穷酸文人,一定是知道一些内情,看来是无风不起浪呀。
“村里谁敢告你呀?!村里是没人敢告你,敢告你的人你是做梦也想不到哇!”老郎中说着盯着甄保长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你大胆地猜猜告你的这个人儿是谁?”
“一支笔”像老猫盯蚂蟥一样也盯着甄保长的眼睛,老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嘲笑。
甄保长紧锁着眉头、眨巴着眼睛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无奈地摇了摇脑袋,欲张口说出点什么,又摇着脑袋把话咽了回去。他突然睁大眼睛端起酒盅儿一仰脖子,把酒灌进了肚里,随即粗鲁地张着大嘴喷出一口酒气,急躁地摇着头说道:“猜不到!真是猜不到呀!”
“那……那就给保长明说了吧?”老郎中征求似的看着“一支笔”,“你这刀笔师爷比俺懂得民国律条,对衙门也熟,还是你说吧!”
“一支笔”连忙故作谦虚地微笑着拱拱手,接着又摆摆手、努努嘴向老郎中翘起一个大拇指。
甄保长顿时脸色紧张起来心里想道:不会是有人托这个穷秀才向衙门里递了俺的鸟状吧?要是这样就麻烦啦!
“呵呵……”老郎中干笑了两声,“你看看……你看看……经常写状纸的秀才也不敢明说……老朽也不敢明说哇!”
“活菩萨”又干笑了两声一副为难的样子:“如果不明说等于见死不救,俗话说:救人如救火哇!老朽大半辈子救死扶伤,咋会不懂这个理儿?况且老朽与保长交情不错。”
他装作求教似的看了看“一支笔”:“县衙公干专门告诫老朽,不让把诉讼案情透露给被告,若透露给被告老朽就会触犯律条……唉……为了乡亲情义顾不了这么多啦!”
老郎中威严地瞪着不断在擦着虚汗的甄保长说道:“告你的人可不简单呀!他是本县县长的同窗好友,一位在东洋留学回来的在省府公干的官官儿。”
“啊……”吓得甄保长肥猪般的身体猛然晃悠了几下,屁股下的椅子“咯吱”一声断了一只腿儿,他“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活菩萨”与“一支笔”两人稳坐着,连欠欠屁股都没有,他们互相会意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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