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荷花一脸悲伤迈着沉重的脚步,领着闷闷不乐的儿子向新学堂走去。
她们母子俩都心事重重,心里像有块大石头压着呼吸都不顺当,互相也很少言语。
一路上芦根背惯了书包的肩头,空空荡荡的,总觉得不是滋味儿。
他一路上低着头,碰见他以前玩耍的小伙伴也不想说话。小伙伴无论与他说啥话,他都是低头敷衍着“嗯嗯”几声。
他像一个包袱沉重的罪人似的,看着路上的房舍树木像蒙上了一层阴云,灰灰暗暗的像梦中的景色。
芦根虽然心里明白退学是为了拯救父亲,但陡然地要他离开学堂、离开学堂里的同学,他在心理上还是感到黯然神伤。特别是他想到他要孤独地一个人儿日夜待在黄河野滩里,日夜不停地守望着恐怖神秘的黄河,像一只离群的孤鸟儿栖息在黄河边儿……他心里着实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迷茫。
他知道自从父亲淹进河里一切都不像以前了、都变了,世道还是那个世道道,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家庭已经不是以前的家庭了,没有父亲的家庭就像没有老师的学堂一样,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就像在学堂里听不到老师的声音一样,心里既空虚又难受,感到失落地悬在了半空中……
他想道:不能没有父亲,无论如何也要与母亲一起把父亲拯救回来。尽管他弄不清楚何时能把父亲拯救回来,但他相信母亲说的话,父亲早晚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他虽然情绪低落地跟着母亲迈步走向学校去退学,虽然“在学堂读书”与“退学守望”在他心里仍然矛盾绞扯着,但他每走出一步心理都成熟了不少,每走出一步在他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身上男子汉的气质就增加一分,这是被突然的变故逼出来的。
“荷花妹子呀……”一个在路旁抱着孩子的熟人妇女向荷花打招呼道,“你这是领着儿子去干啥呀?”
荷花头也没抬随口说道:“去新学堂给儿子办退学的事儿。”
“给根儿办退学?”这位妇女不解道,“为啥要给孩子办退学?孩子不上学咋成!”
“还不是为了他爹牛壮的事儿。”说着荷花叹了一口气儿。
这位妇女与村里很多人一样,已经知道牛壮被淹在黄河里的事儿了,她看到荷花母子难受的样子,也弄不清楚荷花让芦根退学去做何事儿。
“喔喔……牛壮的事儿……”抱小孩儿的妇女似懂非懂地不便多问,装着会意地点头说道,“退学好……退学好……”
芦根下意识沮丧地扭脸瞄了一眼那位大妈,眨巴了几下无神的眼睛,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新学堂就在古寨葫芦庄的村东头,新学堂其实就是建立在清朝嘉庆年间的公立老学堂,民国后换了个叫法儿而已。当时中国不少地方都是把原来的老学堂改名叫作新学堂,好像是一种在教育界流行的新思潮。既然叫新学堂必然有新的名堂。学堂里除了原封不动地教学生儒家经典和传统国学,还新添了欧美实用的数学和物理化学,以及翻译过来的欧美文学课程,更重要的是对学子精神和思想的开放和男女平等追求自由潜移默化的启蒙。新学堂里或多或少荡漾着一股新的气象,总归是比老学堂的进步了一些。
新学堂大门的门脸上依然画着孔子的圣象,只是不像从前学生在走进学堂要先在孔夫子的圣像前行鞠躬敬拜礼。
圣像由于岁月的磨损和风雨的侵蚀色彩和线条已经模糊不清,看上去像是一个胖老头儿的浅浅身影。圣像左右两边还是原来的用魏碑字体书写的两句孔圣人说的话:“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只是又用黑漆把陈旧模糊的字体重新描了描。
大门里边的院子里,有两棵长在一起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黑槐树,这棵像水桶粗细奇形怪状的黑槐树,人们称作“圈门槐”,它那半圆形的“圈门”足能通过一辆大马车。这棵“圈门槐”是清朝嘉庆年间兴建这所公立学堂时栽下的,黑槐树粗糙开裂的树皮仿佛是岁月走过的痕迹。黑槐树的正中间粗粗的铁丝上,悬挂着一截儿跑火车的废弃钢轨,是学堂为学生上下课及课间休息,以钢轨代替课钟敲用的。好像这棵两棵树交叉长在一起的半圆形黑槐,是专意为挂钢轨生长的一样。铁锤敲击钢轨的声音比老师手里摇动的黄铜课钟响亮多了,声音能传送好几华里远,附近几个村庄都能听得到。
“当当当……”铁锤敲击钢轨清脆悠扬的“钟声”,在芦根现在的心中挥之不去,他留恋地清醒意识到,以后要与这承载着理想与快乐的“钟声”分别一段时候了,但与这“钟声”到底分别多长时间,他心里一点儿数儿都没有。
芦根望着平时和一帮小同学争抢篮球的学校操场,望着操场边一棵棵盛开着粉红花朵儿的榕花树,听着榕花树上蝉儿唧唧的鸣叫,他忽然倍感新鲜倍感亲切起来。
他的眼光留恋地向校园里张望着,张望着校园里的房舍教室,张望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无声的嘴唇翕动着……以前并不觉得温馨可爱的校园,此时感到像要永别一位知心小伙伴儿一样,凄苦无奈地难分难舍起来,他的眼睛逐渐被泪光遮盖起来。
学校里已经都知道了芦根父亲被黄河大浪冲走的事儿。但学校依然还是往日那样的气氛,学校与往日没有两样儿,只是芦根自己心里觉得学校比往日沉寂了许多,似乎学校里的喧闹也变得声音模糊起来。
学校还没到上课时间,男女学生叽叽喳喳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与芦根要好的男女同学,带着无声的同情默默地拉着芦根的手以示安慰,眼里都充满了哀伤和同情。
“俺是……俺是……”荷花张开嘴巴但话噎在喉咙里,使劲儿憋出一句话来,“俺是来让芦根退学的。”
荷花怯怯懦懦地向芦根的老师说道:“芦根的父亲……”
“唉……我已经听说了。”老师颇为同情地打断荷花的话,“不幸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只有想开点儿吧!”
随即老师眼神疑惑地看着荷花:“孩子的父亲出现了不幸,为何要让孩子退学呀?这是为啥?”
“芦根退了学也好在黄河边儿守望他爹,总比不守望强。”荷花含着眼泪说道。
老师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孩子即便退了学到黄河边守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啊!”
“不到黄河边守望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啦!”荷花强忍着眼泪坚定地说道。
“唉……”老师叹了一口气,“还是不退学的好!”
“俺知道您老师是对芦根学习的关心,可他爹的生命比他的学习还重要!”
芦根的老师摇动着与其年纪极不相称的满头白发,对荷花耐心认真地说道,“孩子正是上学的年龄,即便是孩子退了学,这小小的年纪,对拯救他的父亲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呀!再说……再说……淹进黄河里的人儿靠在河边守望也很难守望回来,淹进黄河里的人……”老师说到这里把话停住了,用怜悯与希冀混杂在一起的眼神,盯着一脸悲伤的芦根的母亲荷花。
“要不是遇到这天塌的大事儿,俺说啥也不会忍心让孩子退学啊!守望着总有些希望,不守望一点儿希望都没有。”荷花说着说着掉起了眼泪,停了一会儿她反而欣喜起来,“说不定呀……他父亲要不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十天半月的,很快就会从河里游回来!他父亲回来了,他就可以再来上学了。”
老师听到这话忧伤地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事情不能光凭自己的愿望和想象行事,你还是回去再思量思量……把孩子的学业耽误了,这也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啊!”
“俺也尊重您老师的意见,可俺有啥办法啊?!”荷花说着说着又掉起泪来,“不让芦根守望在黄河沿儿,他爹游回来万一没了力气,上不了岸可咋办?”
“你有那么多亲戚朋友,随便让谁在黄河边儿守望着,不比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强?”
“俺也知道这个理儿,可俺自家的事儿不想连累别人。”
“你要是执意让芦根退学,我这就去把校长请来,你给校长说说……如果校长同意了我没啥说的。”说罢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师连连叹气不止。
不一会儿,芦根的老师就把学堂的校长请到了荷花的面前。
这位老校长是民国初年在北平一所知名的大学读过书的,满脑子教育救国的思想,是远近闻名受人尊敬的儒学大家,但他办学堂并不守旧、还比较开明,也鼓励老师给学生教些新学方面的课程。当时有些私塾和学堂反对男女学生同桌,更反对男女学生亲近聊天,他这个老校长就不一样,学堂教室里排桌坐凳男女学生可以坐在一起,叫作“排花櫈”,更不限制男女学生在一起说天道地。
他矮瘦矮瘦的身体前倾着,两眼透过不知是近视或老花的厚厚的镜片儿,投射出温暖慈爱的光芒。
他听了荷花要儿子芦根退学的原因和请求,脑袋颤抖似的不断点头,似乎感动得唏嘘起来:“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他颤颤巍巍地说道:“万事孝为先……读书就是为了教育孩子做个好人……忠、孝、仁、义,唯孝道是做人根本!舍学业而救父大孝也!”
芦根的那位老师看到校长不但同意而且赞许芦根休学,心里虽然有不同看法,但也只有默认了,只好语重心长地鼓励芦根尽快回来复学。
芦根的那些男女同学看到校长和老师都同意了芦根退学,都心情复杂地小声儿议论起来。
同学们都舍不得芦根离开学校,他们的观点与芦根的白发老师一样,都认为芦根退学到黄河边守望是浪费时间,无论怎么守望也难把他的老爹守望回来、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把芦根的学业荒废了……芦根的老娘这个决定,纯粹是一种慌乱的愚蠢行为。
临走芦根的几个男女要好同学,对芦根依依不舍地说道:“我们会瞅空儿去黄河滩里看你的,我们不会把你忘记,你也不要把我们忘了。”
芦根只是“嗯嗯嗯”默默地点头,一句像样儿的话也说不出来。
芦根默默凝视着他同班的一个叫“疯妞腊梅”的女同学,“疯妞腊梅”也默默地凝视着他,俩人互相凝视片刻都默默地低头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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