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壮在古寨葫芦庄虽然是一个掏力吃饭的庄稼汉,但牛壮这个庄稼汉是读过几年私塾的,是有些文化的,在文盲成堆的庄稼汉里边,实属凤毛麟角。要不是牛壮的父辈贫穷、种几亩薄田供不起牛壮继续读书,牛壮说不定考取个什么功名也难说。
村里娶媳妇嫁闺女牛壮是抬花轿的轿头儿,村里修房盖屋打地基牛壮是打硪的硪头儿,每年春节村里耍热闹舞狮子牛壮是舞狮班儿的狮头儿。抬花轿轿夫唱的轿歌儿、打硪唱的硪歌儿,都是牛壮自己编的,而且能编能唱。牛壮不但有文化还会一些拳脚功夫,在村里他既懂礼貌又乐于助人,所以名声十分响亮,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牛壮的,村里不少人对牛壮都赞不绝口。
牛壮被黄河浪涛卷走的不幸事情,像一阵儿大风迅速刮遍了村寨的大街小巷,一下成了村寨里头等大新闻,成了村民议论的主题。那些爱在一起凑热闹锻炼舌头的人儿,这下算是有有话头儿饶舌了。
俗话讲:“家有喜庆无人论,人出祸凶嚼头来。”人们在田间地头、在街头巷尾,或端着饭碗蹲在树荫下,热热闹闹像开聚餐会议一样讨论预测着牛壮的死活。似乎这些缺少文化知识、整日在土里刨食的憨厚农家人儿,突然间变得比以往灵通高明起来,话语里充满了滑稽的智慧,甚至俨然成了看相的算命先生和预测大师。
有的说牛壮命该如此,依据是牛壮的两只耳垂儿很小,守不住福分短命不长寿。
有的说牛壮是水蛇腰,必然归命在河水里。
有的说牛壮本领太多,生命自然要比别人要早些凋谢。
有的自称深谙“柳庄相术”,说是牛壮两道眉毛向上挑,中年丧命跑不了。
有的说牛壮的媳妇儿荷花太漂亮了,漂亮的妻子妨夫,把牛壮妨到黄河里淹死了。
还有的言之凿凿说得很是恐怖,说是牛壮在黄河里要捞的那棵大树是一条老虬龙变的,牛壮惹着了老龙被老龙吞吃了。
不管啥样子说法儿,总归是说牛壮死定了、没有一点儿希望了。
尽管大多数善良的乡亲们不希望牛壮淹死,但残酷的现实不得不使人们无奈地相信——牛壮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
村民们众说纷纭的丧气议论,都是背着荷花母子说的,没有一个人当着荷花的面儿说这些丧气话。其实在村寨里,有些农民把说别人的闲话竟然当成了一种不负责任的开心聊天。
不过,大多数村民们这些丧气的说法儿,并非以前与牛壮有什么不愉快的过节而幸灾乐祸,也并非故意想对牛壮的生死散布凶兆,都是出于对公共事情参与的兴趣和爱好,有的人也就是随便动动嘴唇,发表一通自己的高见凑个热闹而已。奇怪的是对这样奇怪的说法儿,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和反对。好像这些奇怪的说法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说的人们和听的人们并不感到奇怪,但无论如何谁也难于证实这些说法儿的可靠程度。尽管这些说法儿不足认定牛壮的死活,但牛壮真真实实地被黄河的大浪卷走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牛壮是死是活,荷花心里有她自己的想法儿和主意。她虽然从乡亲们的眼神和脸色上,能够看出人们对牛壮的生还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荷花绝不相信自己那么会凫水的丈夫,会因捞棵树儿就会被淹死,她是不亲眼看到牛壮的尸体就绝对不会相信牛壮被淹死了。她坚信牛壮还活在黄河里、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她在脑子完全清醒的时候,认为若不及时拯救打捞,说不定牛壮就会真的被淹死。她心里想道:绝不能听天由命,要相信事在人为。牛壮淹死淹不死、还能不能生还,要全靠他的亲人来搭救他了。
她下定决心想尽办法儿来拯救自己的丈夫牛壮,她心里反问自己:“如果自己不主动想办法,有谁会来想办法拯救自己的丈夫?”她一向有主见、倔强刚强、内心强大的性格、和夫妻恩爱的感情,促使她为了丈夫的生还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第二天,哭了一夜的荷花,把和她一样悲伤、还处于懵懂少年、十四岁的儿子芦根叫到面前,问道:“你相信你爹会淹死吗?”
懂事儿孝顺的儿子,悲伤地看到老娘红肿的双眼、和精神即将崩溃的神情,想了想低声答道:“爹不会淹死……”
“娘昨个夜里做了一个梦……”荷花忽然两眼泛出光来,“梦见你爹在黄河里与浪涛搏斗哩……浪涛一会儿把你爹打下河底,你爹一会儿展开臂膀又游到河面上,你爹咬着牙闭着嘴憋着气儿,河水一点儿也没灌进你爹的肚里……娘正想问你爹:你在黄河里的啥地方啊?好去搭救你……忽然孬孙儿的老鼠在房梁上闹腾把娘吵醒了。”
芦根听了惊喜道:“娘今个夜里再做一个梦,问问俺爹究竟在黄河里的啥地方,离咱这儿远不远。”
荷花苦笑了笑:“傻孩子……做梦又不是吃蒸馍,想吃就拿一个吃,做梦哪有那么容易?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芦根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说道:“俺哪天夜里也做一个梦就好了!要是能梦到俺爹,俺一定问清楚他啥时间能游回来,咱们也好去河边儿接他。”
芦根满怀希望地仰脸望了望荷花:“俺爹游泳的功夫恁棒,总不会说淹死就淹死吧?!”
“娘说也是呀!你外祖父家一头大叫驴,在一次黄河发大水被大浪冲走了……”荷花的双眼里迸发出激动自信的光芒,绘声绘色地讲道,“眼看着大驴在黄河的浪涛里没了踪影,你爹硬是从大浪中把驴救了出来……你爹的水性神着哩!你外祖父就是看中了你爹一身好水性,才把娘嫁给你爹……咋会因捞棵树儿就会把你爹淹死?!”
听了这话,儿子才从原先的恐惧和悲伤中豁然开朗,蛮有把握重复地说道:“俺爹不会淹死!俺爹一定不会淹死!”
“是啊!”老娘顿时高兴了起来,“凭你爹的好水性,准是还活着!准是被大水冲远了,得费些时间往回游啊!兴许正用力向这边游哩!”母亲的眼里透出满怀希望的光彩。
荷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认真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问儿子:“要是你爹游回来……快游到岸边,没了力量可咋办?”
儿子默默地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望着母亲没有回答。
“你一会儿和娘一起到新学堂……”荷花满脸无奈地看着平时学习颇为用功的儿子,咬了咬牙、狠了狠心,眼里噙着泪水说道,“把学退了!”
“退学?不让俺上学了?”儿子感到迷惑不解,惊诧地问道。
“把学退了……”荷花眼里的泪水即将涌出眼眶,她痛苦地把脸扭过去,悄悄用手背抹了抹滴到脸颊的泪珠儿说道,“等你爹回来你再上学。”
儿子痛苦地望了母亲一眼,童稚的脸上像突然蒙上了一层阴云,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话来,默默低下了脑袋,迟了一会儿小声说道:“俺听娘的。”
荷花看到儿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就强装一脸平静地说道:“娘是不得已才让你退学,娘是这样想的……”
她随即叹了一口气儿:“娘现在心里很乱,等一会儿娘再告诉你,让娘好好想想咋着救你爹……”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边敲院门儿,荷花问了一声:“是谁呀?”听到是熟人儿的声音,就让芦根去把院门儿开开。
从外边摇摇晃晃走进两位迈着小脚儿的老太婆,她们就是那天在寨外路边儿田地里剜野菜的乡亲老大婶儿。
“荷花啊……牛壮有救啦!”一进门儿两位老大婶就兴冲冲地高声吆喝道。
荷花听了猛地一愣,下意识“喔”了一声,立即眼里泛出惊喜激动的光。
儿子芦根一下咧嘴“嘿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兴奋地看着母亲。
“大婶呀……牛壮咋着有救啦?”荷花满脸惊喜和疑惑。
“俺老姐儿俩才到菩萨庙里烧过香上过供啦!”一位老大婶高兴地说道,“是祈愿菩萨保佑牛壮的!”
“菩萨还真灵!”另一位老大婶接着说道,“俺们烧了三炷香,向菩萨磕了头说道要是牛壮还活着,就让旁边的两根香先燃完中间的一根香慢慢燃……你猜咋着……还真是应啦!是吉兆呀!证明牛壮还真的活着……牛壮大侄子这么好的人儿,菩萨咋会忍心让他淹死呀?”
荷花对菩萨的法力还是相信的,特别是遇到灾祸六神无主的时候更是相信,村里很多人都相信菩萨,只有常办坏事儿的人不相信菩萨。人们凡是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凡是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都会说一声“菩萨保佑”,但荷花怀疑这两位善良的老大婶是好心好意来宽她的心的。
“谢谢两位大婶对牛壮的关心!”荷花热情而欣喜说道,“俺也相信牛壮还活着,但不知牛壮啥时候能生还回来?”
“别急别急!只要牛壮还活着还愁回来吗?”一位老大婶蛮有把握地说道,“早晚都要回来的!”
“牛壮大侄子早回来晚回来要听从菩萨的安排。”另一位老大婶眉开眼笑地说道,“你就放宽心在家等着吧。”
“劳累两位大婶了,你们歇会儿,我去给你们烧两碗鸡蛋水。”荷花说着就向厨房走去。
“荷花呀你就别忙活啦!自己人还客气啥。”两位老大婶儿一起拦着荷花,“俺们还得去地里剜野菜哩。”说罢俩人摇摇晃晃迈着小脚儿走出了院门儿。
“娘……”芦根这时懵懵懂懂地向母亲问道,“菩萨是个啥人儿?”
“菩萨是个大好人儿,对人间又救苦又救难。”
“那俺在学堂咋没听老师讲过呀?俺的书本里咋也没看到过呀?”
“你在新学堂学的都是新学问,老师不会讲这些,书本里也不会写这些。”
“喔……”芦根似懂非懂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荷花望着俩大婶走出的院门儿心里喜忧参半。她心想道:不管菩萨真的是知道牛壮还活着,还是俩老大婶来善意宽俺的心儿,牛壮绝对不会淹死……也许菩萨真的会保佑牛壮,但菩萨保佑的何止牛壮一个人儿?普天下这么多人儿,要是菩萨事儿繁,万一一疏心把牛壮漏掉了可咋办?
荷花心里好像很乱,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满脸愁云不断拍着额头踱了几步、连着叹了几口气儿。
“娘呵……”芦根看到母亲的神态,刚还高兴的脸上浮上一层灰暗的疑云,“刚才俩老奶奶说菩萨保佑着俺爹,让您别急在家等着俺爹,您……您咋又发起愁啦?”
这时荷花的脸上浮现出勉强的微笑,对儿子说道:“菩萨虽然会保佑你爹,但咱娘俩也得配合菩萨呀!要是菩萨看到咱们对拯救你爹啥事也不做,懒懒地待在家里,菩萨一定会怪罪的,说不定菩萨就放弃保佑你爹啦!娘得想出拯救你爹的办法呀,绝对不能坐在家里傻等。”
“喔……”儿子恍然大悟,“俺听娘的。”
荷花紧紧拉住儿子的手,语重心长满怀信心半半拉拉地说道:“咱娘儿俩只能这样啦……也只有这样啦……这样你爹就淹不死了……就真的有救了……”
芦根抬起头看着母亲忽然显得有些兴奋的脸色,少年单纯的心里渴望母亲想出一个拯救父亲的好办法……不上学就不上吧!只要能把父亲从黄河里救出来,不上学也值得!父亲回来了再上学也不晚。
荷花好像心里有了拯救丈夫的计划,她坐下来不断拍着额头又思考了好大一会儿,慢慢站起身眼光里充满了自信和坚毅,又紧紧拉住儿子的手说道:“咱娘儿俩在黄河滩胡乱搭一个小草庵儿,你凑合着夜里有个睡觉的地方……娘在草庵儿里要放上你爹回来穿的新衣服,好把你爹穿的湿衣服换掉……娘还要在草庵儿里放上一坛玉米老酒,好预备你爹回来喝了御寒……你爹要是从黄河里出来,再热的天你爹也会感到冷的,他喝些老酒就暖和了……娘让人给你做一个捞竿儿,你以后就拿着捞竿儿守望在河岸边,说不定你爹也会在天黑的时候游回来,夜里你无论咋瞌睡听到河里有动静,都要赶快到河边儿仔细瞅一瞅,看看是不是你爹游回来了……看到河里漂有东西,不管是死东西或是活东西就赶快捞上来,看看是不是你爹……你爹也可能淹得发昏看上去好像死了一样,但你爹不会被淹死,也许淹得半死不活的,一定要捞上来用劲儿喊他几声,让他醒过来……你爹要是冻得发抖,你就让你爹多喝几口玉米老酒,让你爹尽情喝,别吝惜这点儿酒、娘会酿酒,你爹酒量大是喝不醉的……如果你爹喝多了你就背着他回家,如果你背不动就赶快回来叫娘过去,咱娘俩一起把你爹背回来……不过按你爹的酒量就是把坛子里的酒都喝完也喝不醉……娘记得有一次你爹为别人娶媳妇抬花轿回来,喝了不少酒但说话还清清楚楚,还与娘开玩笑……与娘开玩笑说……说的啥……娘一时想不起来了。”
“娘说得对,俺听娘的!”芦根感到母亲说话不像以前有板儿有眼儿,说话重重复复的、话里透出几分内心的慌乱,儿子不由心生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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